沈溪年大脑有点发懵,下意识问道:“等等……司机和保镖一直在校门口等着,你要我怎么出去?”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许逸把他带到了学校的西北角,这块区域正在进行改造,原本是一个旧仓库,校方正在计划将其改造成一座现代化的艺术展览馆。在施工期间,为了方便建筑材料的运输,施工方在围墙上临时开了一个偏门。学校本来打算在工程结束后就立刻将其封闭,然而,工程因为各种原因多次延期,这个偏门就这么保存了下来。
这扇偏门开在水泥堆的台阶上,位置略高,并且还被杂乱的爬山虎枝蔓和错综复杂的防护网缠绕,出口小得可怜。许逸手动清理了一下阻碍,站在水泥阶梯上,侧过身,朝着沈溪年伸出了手。
偏门的铁门由于很久没有使用,已经有些生锈,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淡淡的暗红色。这里是学校最偏僻的角落,校内校外都人迹罕至。一阵凉风吹过,卷起地上堆积的落叶,在寂静的空气中发出“沙沙”的响声。
一片银杏叶在风中打着转,晃晃悠悠的,最后落在沈溪年的肩头。他伸手拂去,指尖触到叶片上细密的纹路,像是摸到了秋天。
他抓住许逸的手。许逸稍稍用力,把沈溪年拉了上来。沈溪年跨出这道铁门,踏上被清晨的阳光烤得暖融融的沥青柏油路面,转身问道:“你就这么跟着我跑出去了?你老师不会问吗?许景山不会问吗?”
“不会。我每次家长会都没有家长来,班主任早就习惯了。那天我领来了家长,她才应该惊讶。”
“至于许景山,”许逸掏出手机,垂眼看着屏幕,“他更不可能会问。他既不关心我,也不关心你。不信你可以等,等晚上他回家后,看他会不会问你家长会上都发生了什么。”
沈溪年很轻地笑了笑。他转过头,无限向远处延伸的地平线在光影中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在天边的一隅。
“我没想好目的地。”沈溪年说,“怎么办,就在这站三个半小时?”
“你可以再回去,继续开家长会。”许逸说。
沈溪年没理他。他绕了点路,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沿着地平线,朝着太阳的方向缓缓骑行。
学校位于城市的滨海高端文教区域,距离海岸线只有一箭之遥。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沈溪年在滨海公园里停下。海风裹挟着大海独有的咸湿气息扑面而来,他站在公园的观景平台上极目远眺,一望无际的海面与远处的天际线交接,水天一色。阳光在粼粼的海面上跳跃、闪烁,几只鸥鸟在蓝天与碧海间轻盈地掠过。
“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因为从小就没有爹娘,所以一直在被亲戚们踢来踢去。那个地方没有什么合法领养程序,有的亲戚肯收养我,更多的也只是怕被邻居嚼舌根而已。”
“不过我也清楚,没有任何人是欠我的。所以我会感谢曾经所有收养过我的人。”
许逸学着他的样子把共享单车停在路边,走上前去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你要是想来海边的话,打个车会更快。”许逸说,“那条路是能打到车的。”
沈溪年耸耸肩:“等你上大学后,估计要经常用这种单车,提前练练也不是坏事。”
“不过你也可能用不着。”沈溪年补充道。
远处,几艘帆船正在海面上缓缓行驶。许逸盯着在海风的吹拂下高高鼓起的白色船帆看了片刻,开口道:“所以你从来没有看过海?”
“确切地来说,是从来没有出过县城。”沈溪年说。
“我去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我外公扎的破烂摊,和县里的学校。小学,初中,高中。因为出门走得稍微远一点就要花钱,所以我除了上学,平日里连县城都不会去。”
“我对海没什么执念。我见过很多,也听说过很多。我在语文课本的插图上看到过海,在地理课本里学到过海。文学家用最美最浪漫的语言来描绘它,地理学家用最无趣最生涩的文字来定义它,研究它的物理性质,它的地质构造,它的生态系统。”
“我没有什么执念,我只是有点好奇——我对没见过的东西难免会感到好奇。我考来这个城市,学校离海岸线大概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但是我从来没有坐上过这辆列车。你可能根本没法理解,你省钱到极致的时候,真的恨不得自己每天少吃两顿饭,少喝几口水。”
沈溪年的双手撑在观景平台的栏杆上,微微用力,指尖都几乎泛了白。
“我能遇到你父亲完全是个我自己都无法理解,也无法和解的偶然。你说得很对,我要是爱上他了那就是脑子坏了。我不管爱上谁都是脑子坏了。没有任何人能给我的人生兜底,除了我自己。我不管靠任何人都是死路一条,我比谁都明白。”
许逸迟疑道:“我不是这个意……”
“但是我没办法啊。许逸,我没办法。你以为我没尝试过离开吗?我对你们这些人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根本一无所知,我的认知所能触及到的范围只有遇到危险时报警。我试过了,没用。”
“你父亲把我关到一家我从来没见过的精神病院里,完全把我当成一个有病的人。不对,应该说根本没把我当成一个人。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现在都想不通我当时是怎么撑得了那么久的,现在想想,要是早点跟他求饶,早点示弱,是不是就能少受点罪?谁知道呢,谁知道这种变态是怎么想的。”
沈溪年自嘲一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跟男人睡个觉就能得到我以前从来得不到,甚至可能这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我矫情什么呢?”
“你呢?你要是把今天的所有事、我说的所有话都告诉你父亲,我可能就要再进一次精神病了。你今天带我出去的目的又是什么?”
“精神病院?”许逸皱起眉,“我没有听说过他名下还有这种关系。那家精神病院叫什么名字?”
“安澜精神康复中心。”沈溪年轻松地就背出了这个名字。
许逸看上去像是真的对许景山做的这些事一无所知。沈溪年乐了:“你这是什么表情?他以前那么多情人,就没有同样被他用这种手段折磨的?就我这么幸运?”
“……没有。我从来没关注过他的那些情人。就算他做了,也不可能让我知道。”
“这样啊。”沈溪年说,“他对你也不怎么上心的样子?不过你怎么说也是他的亲生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的。你就算再惹他生气,他也不会把你关进精神病院。”
许逸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什么,又发觉在此刻说什么似乎都显得苍白而无力。静默片刻,许逸才开口,嗓音被海风浸润,听上去稍稍有些沙哑。
“我如果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你有没有可能先遇到的人是我?”
“没可能。”沈溪年没什么犹豫,“我上初中的时候你在上小学,我上高中的时候你上初中,等你上高中,我就已经上大学了。抱歉,我学生时代的时候遇到的早恋的人都是同一个班的。我要是想认识什么人,要么是同学,要么是邻居。除此之外,都不可能的。”
其实就算他们能在同一阶段上学,也不可能在同一所学校里。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讨论,无解的。
“但是你认识许景山既不是通过邻居,也不是同学。你不是一直都有罗曼蒂克情结吗?为什么这个时候又不相信了?”
“……什么东西?什么情结?”
“我看过你写的诗。”许逸淡然道。
沈溪年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别的情绪。他一脸复杂道:“你什么时候偷的?”
“……”
许逸看上去又无言了:“没偷。你监督我写作业的时候,自己落在我房间里的。一本书里夹着的纸,我第二天就给你送回去了。你忘了?”
“那你就是偷看。”沈溪年说。
“……行,是偷看。”
沈溪年没有很在意这首诗,懒洋洋道:“就算先遇到你又怎么了?你们这种人的本质有什么不一样吗?你和你父亲有什么不一样的吗?你觉得你能比你父亲做得更好?你现在连在许景山手底下独立都做不到吧?你忘了你因为一点小错就被许景山赶出去淋雨了?我可没忘,真可怜,湿漉漉的。”
沈溪年越说声音越颤抖,最后几个字的尾音带上了些许的哽咽。风渐渐小了,但那咸湿的气息依然萦绕不去。沈溪年闭上眼,任由这气息填满胸腔。他感到自己身后有热源贴近,许逸从后面抱住他,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哑声道:“你可不可以等等我。”
“等我成年,等我可以脱离许景山的控制,等我有能力有资本,你可不可以跟我离开?”
沈溪年在心里默数了十个数,十秒后,他伸手把许逸环在自己腰上的双手拿开,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说:“时间快到了。走吧,该回去了。”
他没有回答许逸的任何问题,没有给他任何承诺,甚至连一个最简单的回应也没有。许逸今年十六岁,距离他所说的成年还有两年的时间。
两年,谁能等得起。
谁敢等得起。
……谁配等得起。
他们回去后,果真如许逸所说的一般,班主任和许景山都没有问到有关今天家长会的事。所有人都默认了他们出现,又都默许了他们消失。这三个小时像是偷来的光阴,没有人关心他们去哪了,在做什么,是快乐还是难过,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
没有人关心他们是不是还在这个世界上。
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在秋日里一个最为平平无奇的上午,在彼此的人生中有着一段长达三个小时的“出逃”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