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
二楼双人间里,晚上熄了灯后,窗外骤雨不歇,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李浩然罕见地失眠了,躺在双人床上辗转反侧,翻了好几个身都睡不着。
他一直都觉得那个老板和老板娘有问题,甚至可以很确定地说,这个旅馆里一切装神弄鬼的诡异之处都出自老板的手笔。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杀死陈墨和赵小川的,但是他一定不会就此停下,他一定还要继续杀人,直至把他们剩余的所有人全都杀死为止。
要阻止他……李浩然模模糊糊地心想。一定要阻止他。
他要阻止老板继续杀人,他必须阻止老板继续杀人。如果他不去阻止,那下一个死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了。而如果他能够成功,那么除了他以外其余的人也都不会死。他是可以救所有人的……对,他要去救所有人。他一定要把大家救下来。
他要怎么做呢?怎么才能救下大家呢?
迷迷糊糊中,李浩然坐起身子,掀开被子后下了床。周正言躺在另一张双人床上,为了隔绝窗外的雨声,他两只耳朵都塞着耳塞,因此没有听到自己的室友下床开门的声音。
李浩然拧开房门,又小心地关上,就这么走进了漆黑一片的走廊。
*
三楼套房的房间中,祁枝猛地从梦中惊醒,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窗外。出于某种后遗症,这一晚的台灯一直是开着的。窗外雨声不绝,雨滴斜斜地打在玻璃上,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寂寥的黑,黑得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
他从床上坐起来,只这么一个动作所发出的细微的声响,就把宋肆酒吵醒了。他揉了揉眼,声音含糊:“怎么了?”
祁枝怀疑刚才的动静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稍稍斟酌了一下,问道:“刚才……又有人跳楼了?”
从梦中被迫惊醒的感觉并不好受,祁枝现在还能听到自己剧烈而沉重的心跳声,坠得他胸腔都隐隐作痛。宋肆酒比刚才清醒了点,眨了眨眼,道:“有吗?我没注意。孟倦又跳楼了?”
是的……吧?
【滴——当前任务进度:50.1%】
“……”
……好吧,那应该不是孟倦了。有人坠楼死了,不知道这次轮到谁了。
祁枝闭了闭眼,重新躺回床上,浅浅呼吸着来平复自己的心跳。宋肆酒好像有些担心他,支起上半身,自上而下地看着他。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眉眼上,影影绰绰间,也显得有些温和了。
“你经常做梦吗?”宋肆酒问。
祁枝本想说不算经常,只是偶尔,又想到人在小世界里度过的寥寥无几个夜晚里,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做梦,就又改了口:“算是吧。经常会做梦。”
“一般会梦到什么呢?”
会梦到什么?
祁枝闭上眼,被惊醒前梦到的一切似乎还历历在目,又仿佛永远也回忆不起来,像是一尾细小的鱼,它就在那里,但当你想要努力去抓住它时,它便会很快地从手心滑走。
他只记得,这次的梦里不再有那股浓郁的桃花香,取而代之的则是浓重的血腥气,刺激得人几欲作呕。梦中似有刀光剑影一闪而过,又转瞬即逝。
祁枝很久没有回答。良久,他才开了口:“我忘了很多事。”
他有时会想起一些人,一些事,梦境中的画面如流星赶月般闪过,稍纵即逝,醒来便只剩混沌,以及梦中那总是挥之不去的,微薄的想念。
明明是他所珍视和思念的,却又无端地让他感到难过。
祁枝想起了别的事,想起了世界树里那个名为莉莉安的研究员。他们似乎有人在刻意地瞒着他什么,有一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只有他自己被蒙在鼓里。并且祁枝能够感受到,这些人都没有什么恶意。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灯光在床头投下一圈暖黄色的光晕,宋肆酒支着上半身,肘弯陷进柔软蓬松的枕头里,指尖无意识地卷着祁枝散落的发丝。灯光斜斜地流淌而下,在他的脸上荡开细碎的光斑。
“那你现在想起来了吗?”他问。
祁枝没回答。少许后,他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走过了那么多个世界,有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事吗?”
宋肆酒眨眨眼:“我没有啊。”
他这句话说得暧昧而含糊,不知道是没有走过很多个世界,还是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和事。祁枝轻笑了一声,也没有追究,只是道:“是吗?”
而后便又陷入了寂静。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祁枝以为宋肆酒又睡过去了他才听到他说:“好吧,其实有。”
祁枝静静地看着他,以及他身后摇曳的灯光。
他确实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人,祁枝心想。
宋肆酒之后过了很久都没有再说话。祁枝也没想过要等他的下文,也没有想要什么答案。只是后来困意上涌,在愈发浓重的夜色和窗外的潺潺雨声中,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深眠。
等他清浅的呼吸渐渐平稳后,宋肆酒睁开眼,墨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沉睡的人。
世界树的生物体复刻功能一向能做到细致入微而完美无缺,祁枝的皮肤细腻白皙,在暖黄的灯光下几近透明,唇形姣好,睫毛纤长而浓密,在灯光下根根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伸出手,拇指按在祁枝的唇角。他的动作轻而柔,明明是很轻佻的动作,却又无端地显出珍重来。而后手指一路下滑,划到下颌,喉结,锁骨,轻巧地、一颗一颗地解开了他的睡衣扣子,露出里面光滑的肌肤,白皙细腻而不显病态,在上面找不到一丝伤痕,和深深浅浅的印记。
他像是在端详与巡视一个属于自己的所有物,一件最完美的杰作,造物主的恩赐一般,动作旖旎缱绻又不显低俗下流。
这才是完美得如初生一般的身体,柔软但健康。
曾经有个病秧子说,幸福之于人而言是可遇不可求。如果可以有来生,他只想要无病无灾地度过一生,也好过拖着一副病体,在这山河社稷中无以立身,无以安命,蹉跎了半生,也只能自己数着岁月,一步一步地看着自己步入死亡的尘埃。纵有万万不可舍,万万不可得,也无济于事。
说起来,祁枝应该又要做梦了吧?他会梦到什么?醒来还记得多少?他会被允许想起多少?每次醒来,睁开眼后都是无尽的空茫,这种感觉一定不好受吧?
宋肆酒漫无边际地想着,像是思绪短暂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到了某个不会终结的时空。床头的灯光依然暗暗沉沉,静谧的床头被晕染出一片昏黄的光晕,周遭安静得似乎能够听到灯丝燃烧时轻微的声响。而后,毫无征兆地,台灯的灯泡突然闪烁了一下,随后发出“噼啪”的一声细微的爆响。宋肆酒眉头轻皱,紧接着,噼啪声接二连三地响起,频率越来越快,每一声都伴随着灯光的剧烈闪烁,昏黄的灯光在噼啪声里时明时灭。在闪烁间,墙上的影子也随之疯狂舞动,天花板与四面墙上的轮廓被拉扯、扭曲,变得狰狞而陌生。
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台灯突然发出了“啪”的一声巨响,然后猛地熄灭,房间内迅速被浓稠的黑暗淹没,空气中还残留着灯泡过热散发的焦糊味,在死寂的夜里弥漫。
宋肆酒迅速地把他解开的睡衣扣子给系上,正准备翻身下床去查看情况,一阵细微的声响又从床下传来。
“嘎吱——嘎吱——”
那声音起初很轻,间隔也很长,而后频率逐渐加快,声音也愈发尖锐刺耳,在寂静的夜色中被无限放大,听得人头皮发麻。
这声音刚响起时又轻又模糊,很难听清到底是个什么动静。直到后来声音愈发急促刺耳后,宋肆酒才隐约有了个猜测——那似乎是有人在床下,用指甲挠床板的声音。
他当机立断,迅速翻下床,一把将床底下挠床板的那个东西给从床下扯了出来。挠床板的那个东西本来在专心地挠,被猝不及防地扯出来,脸上尽是来不及掩饰的惊恐。
宋肆酒把他拖出来后,又二话不说,直接拖着他往房间外走。房门一开一合,到了走廊后,宋肆酒松开手,灯光照到那个东西的脸上,露出一张有着浓重黑眼圈的、面色青白的脸。
正是孟倦。
宋肆酒深吸一口气,不耐烦地问道:“你是每天晚上都要来吓人吗?”
孟倦蜷缩了一下,拼命摇头。
“那你是要干什么?你别告诉我你前一天脸贴窗户上,和今天在床底下挠床都是在打招呼。”
孟倦说不出话,只是眼睛亮了亮。
“……”
宋肆酒抱着臂倚在墙上,脸上一点表情都懒得做:“没人告诉你,不要随便打扰别人的夜生活吗?你又是趴在窗户上偷窥,又是钻别人床底的,房间里的人要是真的是一对,你知道你会看到多少不该看的吗?”
孟倦歪了一下头,脸上是真切的疑惑,大概是在说就你们还能叫一对,骗鬼呢。
走廊上更深露重,没有关紧的侧窗在不住地往里漏着风。宋肆酒看了一眼窗,确信在他们睡前,窗户还是紧闭的。
走廊还是太冷了,他急着回到温暖的被窝里,于是也不欲多谈,长话短说道:“你给那个帮你杀人的人递个信号,让他动手快点,一天一个的速度太慢了,还有一个是我帮他动的手……反正让他动作快点,他把所有人都杀完了,他也高兴,你也高兴,我们也很高兴。听到了吗?”
孟倦微微睁大眼,本就大得出奇的眼珠子此时瞪圆了,在夜色中更是悚然,那眼睛里写满了“什么”“真的假的”“我没有你别乱说”。宋肆酒思索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话确实不太准确,于是改口道:
“他们都看不到你,所以他确实不是在帮你杀人。”
“但是,他一定是在为了你杀人。是吧?一年前在学校教学楼跳楼‘自杀’的,孟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