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戚瓷心和林既明从那户人家辞别,往木匠家去。
行至半途,林既明忽然侧首朝戚瓷心问道:“乌娘子怎的对那些作物如此熟稔?”
“这个嘛……”戚瓷心歪头,眸子转向左上方的天空,想着些什么,脸上的表情冷了些,有几分恍惚。良久,才接着开口,“书上看的。”
“是这样吗?”
林既明目光深邃,看着戚瓷心的眼神,带着浓厚的探究意味。虽然他相信戚瓷心,但也不是盲目地对戚瓷心的所有话照单全收。
二人行不多时,便听到前方传来敲打的声音,听到那声音便知道到木匠家了。
家门口一个小男孩,应该是刚才听到的“王虫”,手上拿着一个类似于陀螺一样的玩具。
戚瓷心走上前,俯下身,试探着开口,“王虫?”
小男孩闻言,猛地抬头,愤怒地瞪着眼,“不许叫我王虫!”待到发现是两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便梗着脖子问道:“你们谁啊?”
“我们来找你姐。”
“找她做什么?”小男孩对着戚瓷心看了又看,“你怎么会和那个没用的女人认识?”
林既明一听这话便蹙起眉头,当下便要开口,却见戚瓷心一把夺过小男孩手里的玩具,朝着远处用力一抛,小小的玩具立刻没了影。
小男孩立刻急了,往玩具消失的方向跑去,想找回来,跑了几步路也没见着,便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你赔我玩具!你赔我五个——不,十个!你赔我十个千千车!”
“家里给你买千千车的钱,和你姐无关吗?”
小男孩一听这话,愣了一下,怒气也消了。歪头,那双眼睛深深地看向戚瓷心。戚瓷心蹙起眉头,这个小男孩带来的感受与他的年纪不同,像一条幼蛇,还没学会捕猎,已经在用眼睛恐吓他的敌人。
王虫打量了戚瓷心一会,忽地大喊一声,“你们都多管闲事!她换来的钱,我想用就用!”
随后转身,朝家里跑去,边跑边喊道:“爹!有人来找姐姐!”
屋里头的敲打声很快就停了下来,变换成了匆匆的脚步声。一位大叔,右手握着斧子就匆匆跑了出来。
他脚踩草鞋,鞋底钉着“木屐齿”,这是刚才声响的来源。短褐下摆接了一截不同色的麻布,小腿上缠着用草绳固定的布,腰间束一条针脚细密的腰带,悬挂着工具囊。右肩比左肩低垂,头上戴着束头巾。
不折不扣的木匠形象。
木匠先是皱眉扫视两人,随后才不耐烦地问道:“你们,来找小女的?”
“正是。”
木匠冷哼一声,道:“不巧,前些日子这发了场小水患,被水淹死了。”
林既明说道:“既如此,不若让我与舍妹进去祭奠一番,也算不枉此行。”
“我们田舍人家,不及你们富贵人家。”木匠阴着脸,怪声怪气地说道:“随着水流冲走了,尸首到哪去也不晓得,连个碑都没有,祭奠什么?”
林既明追问道:“官府不曾派人打捞尸体吗?”
“没捞着。顺着江往下漂,哪里是人能捞到的?”
“水患过去几日了?”
“五日。你们怎么这么多事?”
“水患来临前,她在做什么?”
“不记得了。你们有完没完?”
“你们家不曾避险吗?为什么独她一人漂走了?”
听到这个问题,木匠没有像之前一样迅速回答,而是沉默半晌,吐出一句:“她命不好。”
“她确实命不好。”戚瓷心淡淡说道:“她命不好生在你们家,家里缺钱,就把她卖了。”
木匠脸色骤变,怒喝道:“你胡说八道!”
“你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好了。”
“进来沄洑州来了不少外国商队。官府出钱买你们的女儿,谎报小型灾害,把你们女儿的名字划入受害者名单中,再卖给外国商人。人只要在这个国家内消失,就算是彻底‘死’了,再无人追究。”
木匠指着戚瓷心,脸涨得通红,带着一点心虚,大声嚷嚷道:“你——真是风痴!”
戚瓷心全当看不见他的怒气,反问道:“那你的妻子呢?”
木匠的脸色在戚瓷心的话语中逐渐变得铁青,手中的斧头微微颤抖。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几分威胁:“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妻子的事,与你们何干?”
“你妻子出走了吧?”
戚瓷心从上往下扫过木匠的全身:“你腰间的腰带与你衣服布料相同,但是针脚细密。是擅长针织的人做出来的。但你衣服下面多补出来的那一截却很粗糙,甚至不同色,是你自己补的吧?还有你儿子,大部分孩子遇见事情的第一反应是找母亲,或者父母亲一起,你儿子刚才只喊了你,说明你妻子不在家中。”
“你妻子是为什么出走呢?让我猜猜。”
戚瓷心歪头,看向木匠身后的小孩。随后蹲下来,将自己置于木匠斧头的威胁之下,看向王虫,带着温柔过头的笑说道:“你父亲藏着卖掉你姐姐的事情不说,但你告诉了你母亲,对不对?”
“你并不是良心发现告诉你母亲的,只是你想买千千车,你母亲不让你用那些钱,因为她认为姐姐死了,对不对?”
王虫眼神躲闪,整个人也再次躲到他父亲身后去。
林既明在后头瞧着,只觉得心惊胆战,整个人紧绷着,随时准备拦下木匠的斧头。
斧头上还带着些许木屑,它那惯常用来砍木头的锋利,可以轻易让一个人从脖子处一分为二。夕阳的余晖照在斧头上,反射的弧光在戚瓷心的脖颈上犹疑。
首先在木头上看好落斧点,然后举起斧头,用力一挥,木头就会随着木屑分离。这是木匠最擅长的事。
戚瓷心那样聪明细致的人,肯定知道自己的处境。可她依然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泰然自若地处在斧头之下。
戚瓷心和林既明找到乌景胜的时候,他已经找了家酒楼悠哉悠哉吃喝了。
关于在木匠门前,那个危险的场景,林既明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问戚瓷心为什么知道木匠妻子出走的原因。
“那个小男孩说‘我们多管闲事’,所以我随便猜了一下,碰巧猜中了。”
戚瓷心笑了一下,这样说道。林既明依然不全信。
乌景胜对发生的这些事一无所知,他在城里逛了半天,觉得无聊了,便在此地吃吃喝喝。见到戚瓷心和林既明,立刻朝两人招手,“这里!这里!”
墨阳坐在乌景胜身边,见到两人来,立刻站起身来,林既明挥挥手,示意他坐下。
乌景胜招呼来小二,又点了几个菜。随后看着戚瓷心,一脸期待地问道:“要回家了吗?”
“啊,应该可以了。”
“什么叫应该可以了?”
戚瓷心想了一会,突然问道:“你有没有认识什么朋友,和外国商队打交道的?”
乌景胜毕竟在沄洑州这么多年,比林既明熟悉,又不像戚瓷心因病久居闺中。
乌景胜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道:“我不知道,我可以去问问,你想买什么外国玩意吗?”
戚瓷心挑了挑眉,“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
戚瓷心话音刚落,酒楼底下便传来一句怒喊,正好接上戚瓷心的话,吸引得戚瓷心看了过去。
只见家丁模样的人正怒气冲冲地拍着桌子,声音洪亮,引得酒楼内众人纷纷侧目。对面的媒婆则一脸尴尬,连连摆手解释。
“我们家少爷要的是一样的!一样的!你懂吗?!!!”
戚瓷心托着下巴,看着下面的人,平淡地说道:“这世上哪有一样的东西?更别说是人。”
林既明看了一眼底下人,又转过头来,盯着戚瓷心看。
戚瓷心想要寻那外国商队的事,他心中并未抱太大期望。这条利益链,岂是今年才有的?能一直存续至今,必有它隐匿的法子。五日已过,只怕那些人一到,便已往外头运了,踪迹难寻。
戚瓷心察觉到林既明盯着自己的视线,转头看向林既明,随后歪头,一笑。
乌景胜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对视的两人,身子一探,硬生生插到了他们中间。
他左瞧瞧,右看看,心中暗自嘀咕:这两人,究竟在作甚!
有他这个兄长在,谁也别想损了他妹妹的清誉!
乌景胜心中不悦,语气也带了几分急躁,开口道:“咱们该回去了吧!”
“若再不赶紧回去,莫说我娘会发现,便是你娘也要察觉了!”
“到那时,咱们可就再也别想出来了……不对,你倒是无妨,我可就惨了!”
“我娘定会叫人将那狗洞堵得严严实实,说不定还会放条恶犬,日夜巡逻,专盯着哪里有洞可钻!”
乌景胜说得夸张,手舞足蹈的,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惊恐,像是已经想象到了那个场景。
戚瓷心轻笑一声,道:“好了,回去吧。”
三人离开酒楼,身后还有那家丁的叫喊声。
“你知道骗我们吴家是什么下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