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景胜与戚瓷心悄无声息地回了乌家。
乌家虽由姜涵柳当家,可西厢房却是二房在住,姜涵柳只管些基本的家务事。冯寄柔虽有心多管些,奈何手中无财权,乌翰的俸禄亦不丰厚,日子便也只能将就着过。
戚瓷心回了自己厢房,略作收拾,便去了对门的乌丽君房间。
姜涵柳近日为乌丽君张罗婚事,几次唤她去相看,乌丽君却总是不愿,这几日更是闷在房中,只顾着看书。戚瓷心曾被嘱托去劝劝,表面应下,心中却并无劝说的打算,只想着去走一遭,看看情形罢了。
戚瓷心推门而入时,乌丽君正伏案写着什么。戚瓷心走近一瞧,只见纸上墨迹未干,字迹清秀,写的是——
札札寒机织软烟,寸寸绸暖贮春先。倩劳玉剪分云锦,便随蝴蝶入花年。
戚瓷心凑上前,好奇问道:“这是写给李莉儿的?”
乌丽君闻声,放下笔,拿起那幅字,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点头道:“正是。”
她细细欣赏了一番,才将字放下,转头对着戚瓷心嗔怪道:“今日又出去了吧?你将李莉儿带回来,便丢在一旁不管了。自己倒是整日整日往外头跑。”
戚瓷心在乌丽君对面坐下,淡淡道:“我也管不了什么。我不懂织布,也不懂卖布。既然管不了她一辈子,便让她自己摸索好了。”
“既然管不了,缘何又将人带回来?”
“不知道,想带就带了。”
“我原以为你是看那姑娘可怜,想救那姑娘,才将人带了回来。”
“谁也没办法背负别人的一生,谁也救不了谁。”
乌丽君看着戚瓷心,良久,轻叹一声:“我倒是真有些不明白你了。”
“你从前同我说那些话,是要做什么呢?我以为你该是想要做些什么的?”
“做些什么?”戚瓷心呆呆地看着桌面,眼里有一丝困惑。
把自己认定的道理,讲出来给别人听,仅此而已。随心所欲地做事,却没想拯救任何人。说到底,大多数人都是无法被改造和拯救的。除非拯救者站到对方的人生中,帮对方做下每一个决定。但那样就成了拯救者的人生,拯救者又一定是对的吗?
乌丽君看着戚瓷心困惑的模样,转移话题道:“这是她来找我写的。那丫头,说胆小,却也胆大。先是去找你,见你不在,便自己跑来找我。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我叫她,她才说明来意。”
还好自己不在,戚瓷心暗自庆幸。她哪里会写诗写字?这个时代的字,她能认识,然后板板正正地写出来,但绝对比不上这些从小练的大家闺秀。更别说作诗了,能诌出两句有意义的打油诗出来,便算是突然的灵气所作。
她低头看着那首诗,又低声念了一遍,问道:“这是她打算用来卖布的诗吗?”
乌丽君皱了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这我也不太清楚。她啊,似乎有些着急。”
“想来也是意料之中。她织的布确实不错,可只是走街串巷地卖,没有铺子。富贵人家不会去买,田舍人家也用不着这样花哨的面料。生意不景气,难免焦虑,便来想些别的办法。”
戚瓷心听了,心中若有所思,想着之后自己去看看情形,便没有再说这件事。
乌丽君与戚瓷心闲谈间,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姜涵柳为乌丽君张罗婚事的事上。
乌丽君神色淡然,语气中带着几分不以为意:“我身份尴尬,娘也不好做。”
戚瓷心闻言,微微挑眉,乌丽君却未察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娘焦急,我心里清楚。虽说如今盛行晚婚,可我也二十有一了,若是再不婚配,只怕会招来流言蜚语。”
“可姐姐并不在意这些。”
乌丽君轻笑一声,伸手轻轻敲了敲戚瓷心的脑袋,嗔怪道:“还不都怪你。”
“你那日说:‘若你是男子,早凭着智慧做官去了。’我想,若我是男子,凭着读过的那些书,也能当个教授吧。”
说到此处,乌丽君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眼中笑意更浓,连声音都带了几分调侃:“那日,我同娘说这话,娘竟以为我想嫁给教授,急急忙忙地往我的夫婿候选人里加上了几个教授。”
乌丽君将此事当作笑话讲,戚瓷心却并未笑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乌丽君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笑容渐渐僵在脸上,心中懊恼自己一时口快,担心妹妹听了这些会对母亲心生不满。
半晌,戚瓷心才眯起眼睛,抿嘴一笑,道:“如果让姐姐当教授的话,姐姐肯定会是很温柔的教授。”
“是吗?”乌丽君歪头看她,眼中带着几分不信,“也就羑儿这样相信我了。”
“娘也相信的。”戚瓷心轻声补充。
乌丽君一怔,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还以为羑儿会觉得娘只顾着婚事不好呢。”
“如果让我说的话,确实不好。”戚瓷心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认真,“但娘只是做了她认为对的事情而已,而且是被大众都认为对的事情。在她认为对的范畴里,她一心一意地为我们筹谋。”
“我这样离经叛道,娘还是选择了尽力帮我遮掩。娘不是完全不懂我在想什么,她只是担心我而已。如果我让娘相信,我这样做是我自己想要的,是我认为幸福快乐的,她可能就不会那么担心我了。”
乌丽君被戚瓷心这一长串话说得一愣一愣的,末了,才突然反应过来,挑眉道:“羑儿是在点我吗?撺掇我拒绝娘的选婿,跑去当一个教授?女子可当不了教授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乌丽君看着她,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几分责怪:“你这妮子,自己做便罢。总是这样,随便地扔给别人一个选择,丝毫不想好不好干。你便是这样诓骗李莉儿的吧?”
“但是原来的选择还在。”戚瓷心无视她的责怪,语气依旧淡然,“我只是说出了另一个选择而已。如果没动摇的话,依然可以按照原先的轨迹走下去,不是吗?”
“从生下来,到死亡。大部分人共同划出了一条‘官道’。我只是在这个平坦的‘官道’旁边,增添了几条崎岖的乡间小道罢了。官道的路上有指示,跟着走,就到达固定的终点。至于乡间小道,我也不知道会去哪,所以也帮不了她。”
“姐姐也动摇了。”
戚瓷心盯着乌丽君,“如果姐姐没动摇,今日就不会和我说这些了。姐姐明明想从我这里寻求几分认同。”
“姐姐读圣贤书,读君子的道理。觉得自己也能成为君子,到头来却发现,只有男人才可以成为书中的‘君子’。姐姐难道不会有不甘心吗?”
“羑娘!”
乌丽君拔高音量,打断了戚瓷心的话。又自觉失礼,几次深呼吸,方才平静下来说道:“羑儿,你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
乌丽君指了指房间外面,说道:“并不是只有男人才可以成为书中的‘君子’。厢房外头那些仆从小厮,是男人,也没办法成为‘君子’的。只有一部分的男人,才能成为‘君子’。”
……
戚瓷心微微张着嘴,神情茫然了片刻。
从乌丽君厢房离开时,她仍有些恍惚,目光呆滞地盯着脚下,脑子里仿佛有一双手在扑腾,试图从方才的对话中抓住些什么。
“姑……姑娘?”青穗见戚瓷心这副模样,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询问,“您怎么了?”
“嗯?”戚瓷心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双手竟真的在空中胡乱挥舞。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讪讪地放下手,故作镇定道:“……没事。”
青穗将信将疑,方才见戚瓷心对着空气扑腾,她差点以为要请个道士来驱邪了。
戚瓷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地往厢房走去。推开门,便见李莉儿正蹲在地上画着什么,桌上还摆着两套衣服。
听到开门声,李莉儿抬起头,见是戚瓷心,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姑娘,您终于回来了!”
戚瓷心绕过地上散落的纸张,走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桌上的两套衣服上,问道:“这是给我和林既明的?”
“是给姑娘和提刑大人的!”李莉儿笑着答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穿多大的衣服?”
“看的。”李莉儿眨了眨眼,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我的眼睛可厉害了,看一眼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戚瓷心闻言,心中惊讶地同时,又想起乌丽君的话。乌丽君说得没错,自己确实只是将人带回来,之后便没再管过。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极其不负责任了,但她也不是第一次当不负责任的人了。
李莉儿眼睛直勾勾看着戚瓷心,几次想要张嘴。戚瓷心发觉了,问道:“有什么事想和我说?”
“姑娘把衣服送给提刑大人的时候,能不能让他在宴会上穿?”
“我会和他说的。但他要什么时候穿我也控制不了。”
“我明白的,谢谢姑娘!”
戚瓷心看着李莉儿问道:“你的织布生意,做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