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兽口吐人言着实太过惊悚,许知微“噌”一声从床上坐起,睁开双眼意外发现昨晚关得好好的窗户此时居然大开着在风中摇曳。
透过窗户,她正好看见天边云层翻滚、旭日东升。
随后,那只猛虎浴血的正脸突然出现与她对视,却并无狰狞恐怖之相、反倒格外威严庄重,甚至......还有几分慈爱?
许知微凝神细看,却见眼前唯有微风一缕、浮云漫天,不见丝毫猛虎身影。
......
城中。
许知微无意在此久留,攻入吴王府收集好证据后后便解除了戒严的禁令。
活在乱世、颠沛流离的生灵生命力一贯顽强,对百姓们而言,王侯将相之间的争斗离平民太远太远。
因而无人在意吴王府中的变革,不过一日,城中人们的生活便已恢复正常。
吴王府中的侍女们行走如常,该采买采买、该干活干活,在王府角门间进进出出。
许知微带来的兵士们对她们并不熟悉,核对人数无误后便放她们进去,一时也也无人发现其中一位侍女悄悄换了人。
今日出门采买的侍女们愁眉苦脸地回来:
她们虽未被牵扯进谋反大案中,但吴王已然伏诛、许知微也不会在此久留,吴王府倒台后她们又该何去何从?
好在吴王的姬妾子嗣们均被扣押,这府中越发空荡、她们要做的活也少了大半。
侍女们放下菜篓子便偷偷回屋收拾金银细软去了,厨娘们也愁眉不展、有一下没一下地择菜,还时不时偷溜出去不见了踪影。
那混入此间的女子也随一侍女偷溜出去,挽起衣袖褪下一对玉钏塞到她手上。
那侍女对着阳光仔细辨认后才将玉钏藏进怀中,示意她提着食盒跟着走。
两人踏上羊肠小道绕路行走,直至晌午才终于走到一处杂草丛生、荒芜破败却有重兵把守的院门口。
士卒们验过两人令牌后便放她们走了进去。
随后,熟悉的瓷器碎裂声和渤海王有气无力的叫骂声再度响起。
一炷香后,侍女们慌慌张张地捂着脸从院中逃出,其中一位还伤了腿、鲜血染红了半边裙摆,被另一人搀扶着落荒而逃。
士卒们本想拦下二人询问,院中却隐隐显出火光,火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迎风而起,瞬间点燃整间屋子。
跳动的火舌和渤海王有气无力、疯疯癫癫的张狂笑声交织,尖锐的已经不似人声。
分明正处艳阳天中,此处却满是癫狂阴森的气氛。
士卒们不敢轻易让渤海王死在这,自是全力救火、无暇关注那两个倒霉的侍女。
因而也无人发现,那腿上有伤的“侍女”身形似乎比原先壮硕了些。
先前,渤海王妃命两个女儿打着勤王旗号领残军往京城赶,自己却孤身一人往吴王府去。
渤海王与吴王多有往来,自也早往他府中插了不少暗线。
他在暗线帮助下金蝉脱壳,刚从士卒们的监视下脱身便遇见了他的枕边人。
渤海王愣了愣:
“令仪?你怎在这里?”
渤海王妃依旧是以往那副温婉端庄的模样,连语气都不曾发生过改变,说出口的言辞却与她的外表截然相反:
“王爷还记得妾的名啊,妾原以为,王爷叫惯了妾身‘裴氏’,只记得妾是裴氏女,全然不知妾身名字。”
渤海王妃看着窈窕纤细,又是孤身一人,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对渤海王这个武将产生威胁。
可望着自己那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续弦时,渤海王却是汗毛倒竖、冷汗直流。
几乎是出自生物本能一般,渤海王放柔放缓了声音,企图安抚渤海王妃异样的情绪:
“你是孤的妻子,孤的王妃,孤自然记得你名令仪,字令德。”
“只是你已嫁作人妇又贵为王妃,乃是渤海小君。”
“有道是为尊者讳,平日里孤若直呼你名,那些下人们又该怎么看你?”
渤海王妃似乎被他哄得心花怒放,眉眼弯弯:
“王爷记岔了,令德是姐姐的名,妾身的字是明德。”
渤海王:......
渤海王妃步步向前,分明走得不快、仍维持着“笑不露齿,行不摆裙”的仪态,渤海王却下意识步步后退,拉开与她的距离。
渤海王妃细语呢喃,似情人低语:
“王爷,您还记得妾身为何明明得了陛下青眼有望入仕,最终却成了您的王妃吗?”
“您还记得,妾身的姐姐为何嫁入王府,又为何早早便撒手人寰,只留稚龄幼女受继母磋磨吗?”
渤海王瞳孔骤缩,低头看见满地艳阳和自己的影子方才勉强恢复了些理智:
是啊,现在是大白天,艳阳高照,有什么可怕的呢?
渤海王妃微微动了动身子,藏去身后影子。
她维持着最标准端庄的微笑,声音却有几分刻意压制着笑意导致的尖锐:
“王爷,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渤海王妃说到后半句时故意沉下声来,自嫁入渤海王府后头一回在渤海王面前以“我”自称。
而前渤海王妃裴令德,却从未在他面前自称过“妾身”。
渤海王像是寻救命稻草一般向地上投去视线,极力寻找渤海王妃的影子。
他却除了看清渤海王妃绣着繁复花纹的裙摆以外,一无所获。
渤海王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王爷可还记得这条裙子?这是您二十年前......”
渤海王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渤海王妃向前走了一步,面上依旧维持着温婉端庄的微笑,只是那笑容落在渤海王的眼中,却与面目狰狞的索命厉鬼无异:
“王爷这是说的哪里话?”
“妾身是裴氏女、姜氏妻。”
“更是您的王妃、渤海郡国的小君。”
渤海王终于压抑不住心头恐惧,转身将原本垂手侍立在他身后的侍女一把掀翻在地便夺路狂奔。
却不曾看见渤海王妃抬手,露出半截袖弩。
袖弩“突突突”地转个没完,直到射空了其中箭矢方才停下。
裴令仪仰天大笑,笑倒是呼吸不畅方才停下,取出藏在裙摆下的宝刀大步上前割下渤海王的头颅。
那侍女怔怔地看着裴令仪提着渤海王的头颅疾行舞了一套刀法。
刻着花鸟纹嵌满宝石的宝刀纤长秀韧,比起刀更像一把长剑;
裴令仪的刀法也并无半点杀意,只如流水般连绵不绝,乍一看只觉赏心悦目,细看方能察觉到其中潜藏着的几点寒意。
裴令仪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痛快,回顾人生前三十载,哪怕在她少时因《治国策》名扬天下时的快意都远不及此时此刻。
渤海王头颅上滴下的鲜血被她手中宝刀一一甩出,精准误差的落在渤海王尸身上。
裴令仪则就着血滴掉落的声音吟诵起少有人知的一首古诗:
“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
她的声音似叹似哀,更多的却是讥讽。
刀光一闪甩去血花,裴令仪将手上人头高高抛起,又浑不在意地将身一扭,反手用刀接下了那颗人头,脖颈处的断面与刀身完美贴合。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哀叹讥讽尽去,唯留斩却樊笼大仇得报的快意:
“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
裴令仪挽了个刀花,和满脸惊恐的渤海王头颅对视,满脸不屑地哼上一声,就这么举着他望向侍女:
“劳驾,带我去寻许知微。”
那侍女虽是埋在吴王府中的暗线,却也从不曾见过她们那位完美符合王府贵妇人形象的主母如此肆意张扬、手刃仇敌的模样。
她几乎被吓傻过去,直愣愣地点头,同手同脚、浑身僵硬的凭着本能引路。
裴令仪这一路用宝刀托着渤海王头颅,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如此超出常理的画面冲击力实在太大,守在书房门口的士卒见她这副阵仗都瞠目结舌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要去通传。
许知微却已听到门口动静走了出来:
“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
她的脸上满含笑意,由衷地为裴令仪高兴:
“恭喜明德斩碎樊笼、大仇得报。”
裴令仪自幼聪慧、多智近妖,更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手握实权的诸多女性。
她虽预料到许知微见状不会太过惊讶,甚至还极有可能对她生出赞叹之心,却在从她口中听得“明德”二字时,心脏漏跳了一拍。
多少年了,多少年不曾有人唤过她的字了?
在许知微眼中,与她初次正式交谈的裴令仪不是裴氏女、姜氏妻,而是纯纯粹粹的,裴令仪她自己。
裴令仪眼眶瞬间变红,先前打好的腹稿在那一瞬间消失。
她本该先发制人亮明来意,以谋得与许知微谈判的机会;
她本该亮出自己的实力和部分筹码,以换得留下自己和女儿们的性命的机会。
但她嗫嚅着,小心翼翼地说出的第一句话,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却是:
“你知道我?不是裴氏才女、不是渤海王妃,而是裴令仪?”
“我年少成名时你尚未出生,你居然知道裴令仪、裴明德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许知微邀她进屋详谈:
“您昔日那篇《治国策》名扬四海,又有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