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去镇医院的莫梁远已是轻车熟路,拦车、塞人、挂号,一气呵成。
在路上莫梁远得知瘦长脸本名金航,跟大多数弟兄一样,是个孤儿,原来在堂口是个最低等的马仔,大哥死了以后占了资历的便宜,升了红棍,算是混成了杨志杰的左膀右臂。
莫梁远越发觉得他今天这一出是脑袋被门夹了。
给看病的是个头发花白、三层眼皮的老太太,她从病历本里掀起眼皮,瞧了眼金航搁在桌上的右手,“救不回来了。”
“哎不,你都没看,怎么就救不回来了——”
莫梁远叉着腰气势汹汹道。
老太太青光加老花,对他凶神恶煞的威胁熟视无睹,她拿手舔了口唾沫,慢悠悠的将病历本翻过一页,“不信你让他动动食指。”
金航承受过那股剧痛,心中有了畏惧,不敢随便动那个受伤的指头。
莫梁远催他:“你倒是动啊。”
金航憋着气,颤颤巍巍的抬起右手,莫梁远看见他的食指跟截没了弹性的橡皮似的,弹动了两下。
老西医一脸老神在在:“看见没,伤着神经了。”
“靠。”
莫梁远看着比金航反应还大,“那怎么搞?”
“我先帮他做复位和固定,再开点外用的药,最近一个月都尽量不要用到右手,一个月后看恢复情况,慢慢的加上康复训练。”老太太边说边在病历本上鬼画符,“完全恢复到以前是不可能了,以后他的食指都没法伸缩自如,还可能伴随一些疼痛和关节炎的后遗症……”
大大小小的诊疗费、医药费花了三百多,趁着金航去上厕所,莫梁远蹲在门口一排七零八落的自行车旁,点了支烟。
愁啊。
一想到刚刚金航说他想上厕所,自己第一反应是他放鸟是不是很麻烦,莫梁远就愁得眉毛都白了。
手残了是一辈子的事,这人情必须得还,可是莫梁远向来是一人吃饱,啥事不愁,如今多了个拖油瓶……说起拖油瓶,他想起自己好像好些天没跟宁畅联系了,不知道他把小傻子送回去没。
一摸屁兜,才想起他那老人机被杨志杰那傻逼嚯嚯了。
又在心里把杨老三骂了个狗血淋头,莫梁远拍拍屁股站起来,准备回去医院。刚掀开门帘,就听得药房门口一阵打闹声。
两个大男人打架也打不利索,推推搡搡的,成何体统。
……等等!
莫梁远定睛一看,挨揍的那个瘦高个不是金航嘛。
三步并作两步,挤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莫梁远一把拦住男人扇在金航脑袋上的巴掌,将人反剪双手按到了地上。
男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嗷嗷嗷——”
“叫什么叫!我他妈都没使劲”,莫梁远单手制住男人,掏了掏耳朵,问金航,“这孙子干什么找茬儿?”
金航举着被包成粽子的右手,气得脸通红:“他摸我屁股!趁我尿尿儿的时候!”
操!
又他妈一恶心混蛋!
莫梁远火一下就起来了,踹了脚地上哭得屁滚尿流的男人,正准备替他松松筋骨,好重新做人,耳边猛的传来一声呵斥。
有围观群众叫来了保安。
“干啥呢你!说的就是你,还不把人放开!”
莫梁远看着那根还没他小臂粗的电棍,还有眼球直打转的保安,想了想,还是决定不闹大。
男人屁股朝天摔在地上,刚抖抖索索的爬起来,眼前怼上一点猩红,张着嘴又要嚎。
“闭嘴!”
莫梁远手指很稳,烟头的火星子离男人眼球仿佛只差零点零几毫米,“男人屁股你也摸,你他妈恶不恶心?”
“……唔、唔……”男人不敢动,也不敢回答,嘴忘了合上,口里的涎水都滴下来了。
“再被我抓住一次,有你好看。”
“滚吧。”
***
莫梁远把人带去了他在梨花居的老巢。
刚掀开门帘,一个黑影猴儿似的窜出来,被莫梁远当胸拦住,抓着裤带拎起来。
是一没见过的小孩,满脸麻子,精瘦精瘦的。
莫梁远朝屋内一瞅,乐了,“哟,搁别人屋住挺好啊你。”
搬去大三弄之后,梨花居这处老房子就空下了,大半年没来,原本家徒四壁的水泥板房被收拾得像模像样,锅碗瓢盆、热水壶、被褥子等家具一应俱全,甚至墙角还不知从哪搬来一台破电视机,正刺啦刺啦的发出嗓音。
“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
啪的关掉电源,嘈杂的背景音消失,莫梁远拉开板凳,一屁股坐下,把那小孩随手扔开。
瘦猴在地上打了个滚,扭头要跑,被跟进来的金航堵在门口。
“上哪儿去?远哥还没发话呢!”
金航打不过医院那混蛋,对付个半大孩子还是绰绰有余,带着伤仍十分英勇,那瘦猴逃跑未果,又被提溜了回来。
莫梁远翘着二郎腿,“来,跟我说说,你怎么想的?”
瘦猴倔得很,被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前后夹击,也不肯低头,“这房子又没人住,我凭什么不能住!”
往年还没混出头的时候,莫梁远也整日混迹在梨花居,这里的小孩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靠着坑蒙拐骗填饱肚子,缺胳膊少腿的一般路边铺张席子,乞讨为生,四肢全乎的就青天白日到处晃悠,摸人口袋,时不时半夜翻墙入室,许老太家后院的铁栅栏就是被偷了两回腊肉之后装上的。
“你说得对。”莫梁远非但不生气,还呲着牙朝人笑,“你又没人管,我凭什么不能揍。”
”揍他!”
“好咧!”金航得了令,不顾自己有伤在身,一顿大巴掌大脚丫伺候,把那小子揍了满头包,然后扔了出去,连带着他漏棉花的褥子和一众家当。
莫梁远走到衣柜旁,手掌探进墙壁缝隙,掏了掏,从松动的砖头后掏出个方块来,他搬走之前,往这藏了三千块。
放了这么久,报纸上居然干干净净的,莫梁远稍一掂量,就知道不对。
拆开。
先入目不是红票子,而是一张草纸,上面的字迹跟爬虫没什么两样。那个小鬼居然给每一笔开销都记了账,从去年11月13号到现在,6个多月,花了731块2毛5,其中最大的一笔开销是在宠物医院,花了180元整。
纸张右上角很用力的写着:欠条!!!
“收拾好了,远哥。”金航从后面走过来,看见莫梁远盯着记满账的纸不说话,揣度道:“那小孩也挺可怜的,要不咱收留他算了,反正是个小萝卜丁,给口饭吃就行了。”
“收留个屁。”莫梁远把纸揉成团,随手扔了,“你能养他一辈子吗?”
金航迟疑了下,摇摇头。
“不能就别瞎jb出主意,你以为是养个猫儿狗儿啊,想养就养,不想养就扔了。”
金航重重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进了大哥的教诲。
莫梁远才是他心里头的大哥,一直都是。
把68块7毛5揣进兜里,剩下的22张红票子,包在报纸里,塞给了金航,莫梁远发话:“杨老三那回不去,你就先住这,拿着钱,缺什么自己添置。”
金航抱着钱傻了眼:“这钱是远哥你辛辛苦苦攒的,我不能要……”
“别他妈废话!”
莫梁远最烦人磨磨叽叽,一个眼刀过去,金航也不敢再多嘴。他走到门口,给自己点了支烟,纱窗外静悄悄的,那个瘦猴跟他的破烂儿一块消失了。
他抽了一口,问金航以后的打算。
金航不敢说,要是莫梁远没“从良”,他还想跟着他,继续叱咤沉水巷,“我想着……要是不做马仔的话,我以前做过清洁工,也端过盘子,等伤好点了,我就去镇上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活计。”
“呵。”莫梁远冷哼一声,“就你这手,扫大街都扫不赢别人。”
金航腼腆的笑了笑:“也是,我现在也算半个残废,不知道能不能申请个低保啥的……”
低保的事莫梁远不懂,但一个月一千五的工资他还是发的起的。
“我跟朋友开了家网吧,缺个收钱的,你要是没意见,等伤好了过来帮忙。”
“工资不高,但能吃饱饭。”
半天没听见身后有响儿。
莫梁远吐出口烟,“行不行的……卧槽!”
一股巨大的冲力将他推了个趔趄,手里的烟头在纱窗上烫出个白印。
“你发什么神经?!”
金航个子跟小时候泼了粪似的,配上那头黄毛,活像头营养不良的长颈鹿,如今长颈鹿伸出两只蹄子,把人箍得死紧:“远哥,你对我太好了……”
莫梁远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怀疑自己最近遇见的变态太多,也跟着变态了,“滚蛋”,没耐烦的把趴在身上的人推开,“我警告你啊!别以为你受伤我就不揍你,大老爷们天天抱来抱去,恶不恶心!”
被推开的金航没点脾气,明明是个大高个,却一副小媳妇样,甚至还挤着眼睛朝他笑。
莫梁远被他笑得慎得慌,没抽完的半根烟也不抽了,“你收拾吧,我走了。”说完抹脸就走。
金航跟出来,扒着门喊他,“远哥,都这个点了,要不跟这儿凑合一晚吧——”
莫梁远没回头,举着胳膊晃了晃。
开什么玩笑。
他急着回去收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