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想着有天挣够了钱,就带着大哥搬去城里,给大嫂盘个比隔壁肥肠铺还大的店面,如今在城里呆了两天,却格外想念狭窄闭塞的沉水巷,连泛着青苔的砖瓦都比那刷着新漆的白墙看着顺眼。
路上别说车了,连个人影都没。
莫梁远一路腿回了他气派的隔断式大三弄。
院门常年大敞着,谁家晚上有个什么事,不至于找不到人,逢年过节更是连门槛都踏破,对面的刘嫂揣上袋瓜子,能从巷头一路唠到巷尾。
莫梁远走进院子的时候,朝许老太家望了望,只见房门紧闭,屋内连个亮都没有,想必是已经睡了。
嘴里的口哨声低了点,他拖着步子,朝自个儿那屋走去。
今天夜里没啥星星,四处黑乎乎的一片,莫梁远走到跟前才发现,他家门沿上趴着个团子,蜷胳膊蜷腿,睡得正香。
不是沈星河又是谁。
害怕弄脏衣服,他是蹲着睡的,脑袋磕在木门板上。
莫梁远刚想把人踹醒,想起前日的事,收回脚,改为用力呼噜了一把他的头毛,“沈星河,醒醒——”
小傻子迷迷瞪瞪的醒了过来。
他蹲了太久,腿早麻了,一起身就摔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身后人的鞋上,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倒转着的莫梁远。
沈星河突然伸手使劲揉了揉眼睛。
莫梁远觉得几日不见,这小傻子傻气愈盛,
“还不起来?”他动了动脚,“大晚上不回家,搁我这扮……你哭啥??”
沈星河拖着两条血流不畅、犹如针扎的双腿,跳进了心心念念的人怀里。
莫梁远下意识伸手把人接了,手不小心碰到他尚未痊愈的伤处,小傻子哼唧一声,哭得更伤心了。
“……”
再这样下去有嘴也说不清了,莫梁远右手端着那小子屁股,左手伸进口袋,拿钥匙麻利的开了锁。
门啪的声被甩上。
四周的空间骤然变小,小傻子的哭声就显得越发响亮,他哭着哭着还打了个嗝,“……你……回、才……坏人……呜呜呜呜呜……”
莫梁远从他颠三倒四的话语里,得知了这两天发生的事,那伙人怀恨在心,找了一伙混混到沈星河家里闹事,砸了很多东西,还抢走了他爸爸的遗物,把许老太直接气进了医院。
所以沈星河才睡在他家门口。
他吱吱呀呀的说,“……等、等你……”
歇了好好教训他的心思,莫梁远把人一路抱进了卧室,站到床边,“下去。”
沈星河乖乖下去了,还知道先脱鞋再上床,见莫梁远要走,撅着个屁股也要拉他的衣角,“……一起、睡……”
莫梁远发现沈星河今天话出奇的多,虽然结结巴巴的,但也勉强能猜个大概,比之前光会哼哼强多了。
见那小傻子半天不松手,莫梁远干脆胳膊一伸,把短袖兜头脱了,扔进沈星河怀里,转身掀开门帘,出去了。
过了会,门外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
“——哪个缺德玩意儿?连裤衩子都偷!”
沈星河钻进枕头下装死。
莫梁远糙得很,皮带一解,把落在脚边得牛仔裤踢开,随即赤身站在无人的后院里,拿脸盆兜着水冲凉。
他身上覆着层不夸张、但紧实有力的肌肉,皮肤是健康的蜜色,在油灯的映照下静静流淌,体毛稀疏,某处却丛林茂密,冲完澡后的短裤下挂着空档,行走间一阵飕飕的凉意。
莫梁远夹着裆快步回了屋里。
天太热了,床上早早的铺上了凉席,沈星河等不来人,自己张着嘴睡了,脱下来的上衣乱糟糟的放在头顶,那件脏短袖倒被攥在手心里,乖乖搭着肚脐眼。
莫梁远把床脚的电扇打开,调整了下角度,对着沈星河的后背,然后躺到床的另一侧,也枕着胳膊睡了。
第二天早上莫梁远是被热醒的,睁开眼,发现身上缠了个人,沈星河胳膊横在他胸前,一条腿塞在他两腿之间,脑袋也亲亲热热的挤在他颈窝,那里湿漉漉的,估计是这小子淌的口水。
“起开!”莫梁远掀开身上的人。
沈星河在床上打了个滚,拿屁股对着他继续呼呼大睡。
莫梁远啪的关掉电扇,将人从床上扯着胳膊拎起来:“把衣服换了,上学。”
沈星河没睡醒,小脸皱巴巴的,举着两只胳膊示意他帮自己穿衣服。
“臭小子!”莫梁远给了他一脑袋,“跟我装什么相儿?自己穿!”
沈星河磨磨叽叽穿上鞋,往隔壁屋跑,从衣柜里拿出洗干净的校服,换上,转头看见床头得那摞裤衩,眼睛骨碌碌一转,把两个裤兜塞得鼓鼓囊囊的,又往莫梁远家跑。
赃物运送到半路,被拎着早点回来的莫梁远抓了个现行。
莫梁远斜了他一眼:“兜里装啥了?”
“……”沈星河心虚,拔腿就跑。
逃跑未果。
七八条黑灰的平角内裤一字排开。
莫梁远把早点往旁边一搁,冷哼一声,“行啊你,还学会恩将仇报了。”亏得他一大早短裤套了两层,才下定决心出的门。
热腾腾的油饼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沈星河偷偷咽了口口水,他伸出手,勾了勾莫梁远垂在身侧的食指,“……错、错了……”
两侧绿荫葱葱的车道上,莫梁远把从五金店里淘来的二手自行车,踩得吱呀作响。
沈星河坐在后座,抱着油饼啃得正香。
瞪了小二里地,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莫梁远依旧是那张黑脸,连口气都没喘,迎面走过来,门口站岗的陈老师打了个哆嗦。
他把沈星河没吃完的半张油饼接过来,囫囵吞了。
指示道:“好好念书,晚上接你去看你奶。”
沈星河点点头,看了眼身后的陈老师,又跑过来抱他,顺便把满手的油腻全蹭人衣服上了。
“……”
陈老师在莫梁远发火之前及时领走了沈星河。
莫梁远看着那个得意的后脑勺消失在一群白衣蓝裤背着大书包的背影里,不禁开始怀疑人生。
这还是小傻子嘛……分明是个人精!
***
宁畅不愧是搞计算机的,在那个小灰箱子前鼓捣一阵,就把那伙人的背景扒得七七八八。
“一个叫钱帆,一个叫孟长佟……”他指着网站上一张大合照,“这应该是你说的那个头,叫袁柯,他爸爸是七中的校长,这伙人都是七中的学生。”
莫梁远凑过去看,那合照上刷刷站着两排人,袁柯站在中心位,被个中年发福的大叔搂着,估计是他爸,怀里抱着张红奖状,上面写着:优秀三好学生。
好一个三好学生……啊呸!
“他妈是隔壁县的书记,家里有点门路,不然不能被你揍成那样,还敢上门找事”,宁畅推推眼镜,冷静分析道,“他知道你会报复,这些天肯定缩在哪当缩头乌龟呢,你想堵他,估计啊、难!”
“他不出来,我还不能去找他了?”莫梁远扔了个腰果进嘴里,恶狠狠的嚼巴了两下。
宁畅嗅出一丝不详的气息:“你别出门不带脑子直接冲到学校去揍人啊!一屋子目击证人,到时候你想摘都没地儿摘!”
莫梁远掏掏耳朵,明显没听进去。
宁畅只得再下猛药:“你想想,这种恶性事件,少说也得进去蹲个10天半个月的,老太太还在住院,那小傻子没人看着,要是那伙人再故技重施,说不定就不是砸屋子……而是砸他个秃噜瓢了!”
“到时候你在局子里蹲着,小傻子在外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宁畅果然有唱戏的潜质,“哎哟喂,那画面可真是一个字,惨呐——”
莫梁远铁青着脸。
宁畅这货……是钻他肠子眼里了么?他迟早灭了他的口,免得他连自己救命钱藏哪都猜出来了,妈的!
拳头行不通,那就只得用脑子了,莫梁远的狗脑已经很多年没用,起了锈,一思考就咔吱咔吱响,没等他琢磨明白,墙上的时钟转到了六点,该去接放学的小傻子了。
街上暑气重,花都晒蔫了几朵,某个黑脑袋又傻又轴,不跟其他小孩似的去门卫室躲阴凉,蹲在校门口的数蘑菇。
糊着黑色机油的链条不堪搓磨的刺啦一响,莫梁远长腿一跨,刹住车,对地上的沈星河一扬手,“上车!”
二手的破自行车经他一表演比他妈重机还拉风。
沈星河站起身,屁颠屁颠跑过来,装满知识的大书包随着他的动作噼里啪啦的晃动着,莫梁远叼着烟等了两秒,没感觉到身后的重量,扭头一看。
这小子站在车座旁,眼睛直放光。
莫梁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隔壁划拉出去一辆自行车,骑车的也是个小孩,后面那个小孩跟着车跑了几步路,双手撑着铁座椅,借力跳了上去,前座的小孩站起身来狂蹬踏板,嘴里喊着:“冲啊——”
也不知道是冲去哪个犄角旮旯里的游戏厅。
莫梁远咬着烟从鼻子里哼了声,“想学?”
沈星河重重的点了点头。
“来呗。”莫梁远胳膊一伸,抢走了沈星河背上碉堡似的大书包,这车连了篓子都没有,他就把书包背在胸前,转头看了眼沈星河,下令,“准备——”
一个点地。
小破车在莫梁远两条长腿的鞭笞下,如有神助,一路虎虎生风,腾云驾雾,霎时间窜出去老远。
等耳边小傻子呼哧呼哧喘气的声渐渐听不着了,莫梁远才猛地刹住车,回过头。沈星河急得满头汗,见他停了,忙不迭的追上来,又故意在离他还有五米的地方停下来,撅着嘴跟人生气。
莫梁远忍笑忍得胸口疼:“还玩不玩?”
小傻子不说话,拿眼睛骂他,骂得很脏。
“不说话?那我走了?”莫梁远作势要走。
后座猛地一沉,沈星河拿胳膊缠住男人劲瘦的腰,石头脑袋砰砰的撞着他的后背:“……坏……人……”
莫梁远哈哈大笑。
“——来,我教你你骂。”
“——大、王、八。”
沈星河不学,沈星河是乖宝宝。
他泄愤似的把鼻尖的汗珠都蹭到了那个宽阔的后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