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穗的竹枝,细碎的白花开得密集,带着清淡的竹香:“竹花开的时候实在美丽,可开完了,这片竹海就开始枯萎消失。竹子知道这样的道理,却还要开花,我一度无法理解,甚至为之愤愤不平,遁世多年总不愿意见到竹花。”
他将那枝竹花择了一番,簪在耳边,垂眼笑道:“然而我终究又见到了竹花,亦见到了竹米,这才发现我到底还是喜欢竹子的,故而连带着竹米也无法厌恶——如此爱屋及乌的我,这样可悲。”
本如恍然大悟一般“啊”了一声,笑起来:“先前殿下问这伞是不是您的,您过了很久才回答;此刻也是,为了答一句见到殿下可是心愿已了,竟绕了这样久才给出答案。”
狐渊子含笑不语。
他转身的时候而耳边的竹穗微微颤动,又抖下几朵轻飘飘的白花,落在肩头,又滚落在地。
“仙人对小施主说谎了,今日并非您临终之日。”本如又打趣道,“佛道并无相悖之处,仙人在此打了诳语,还望您走前能消除口业。”
“你却是较真。”狐渊子笑着在地上一个陈旧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我原是认定要死的,不想时日未至。但我此番再遁世便要彻底不出,羽化之前都不会再见到她,世上由今日起便再没有狐渊子,如何不是临终前才见她第一面?”
本如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笑道:“狡辩亦是口业。”
狐渊子往后仰着背,抬头去看梁上一个早已燕去巢空的鸟窝,眯起眼来:“与瞒天过海之事相比,小小口业尚不够我折寿。然而万寿非吾愿,长生不可期,仙人道友所求之月恒日升、南山不骞崩、松柏无衰落,于我而言只是缚仙之索、囚鸟之笼,顺其自然罢。”【3】
“言至长生之说,衲僧也有话想答仙人先前所言。”本如闻言垂目淡然笑道,“仙人以为衲僧自苦一生,是因为知道此身寂灭入轮回再见,衲僧不再是衲僧,那人亦不再是那人,二人未必会相认。可纵是相逢不识也终是相逢过,旧世再无缘相见的遗憾可得弥补。为此草草一面,杀业重重之人不配追随那人踏入轮回,而该要苦修终生以保身后不堕阿鼻道,故而于衲僧而言,此生越长越好。”
言讫,两人四目相对,眼里笑里都是波澜不惊的淡然。
“既如此……冒犯了。”狐渊子站起身走上前来,伸手在他剃得只剩青茬的头顶上轻点了三下。
虽然确然受过戒,本如的头上却并没有留下狰狞可怖的戒疤。广为流传的解释有说他是神佛庇护之人,故而受戒燃的十二柱香并不能摧伤他分毫;亦有说他皈依前罪孽深重,连香火都无法烧尽那些业障。
思及此,狐渊子叹道:“纵有仙人抚顶,你却不能结发,顺其自然罢。”
本如垂目行礼道谢。
狐渊子拾起伞来收好,看着窗外的雨道:“我要走了。”
他走了两步,终是不忍,又转身看回本如:“你我都知道,那孩子,因着湍洛为他几番安排,他的罪业其实并未有他想的那样重。代消谶业又本就是无法言说、并无定数的事,他既认定心诚则灵,让他试试又何妨?”
他的眼神这样深邃而旷远,本如心中一动,难得地微微蹙了眉:“您已看见了他二人终结,才会这样说罢。”
狐渊子伸手一挥,笑着摇头道:“胡说,当真愿以寿数福祚去参破天机的,也只有以此为生的北冥族人,我不至如此。”
“世间万物总有迹可循,您确然已窥见一二,只是不愿道破罢了。”本如双手合十,闭眼喃喃地念了一会儿经,抬眼对他行礼道,“道法之精妙,衲僧不知其详,今日得与仙人相谈多时,实在幸运之至。”
狐渊子摆了摆手,大步流星地从西边的侧门走了出去,声音辽远空荡:“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愿你早脱苦海。”
本如目送他渐渐远去。
那把旧伞勉强遮住他的头颈,大半边伞面都覆在他身侧,似有素衣青丝的身影,眨眼间又模糊在雨帘中。
“世外总有那样的桃源,过往之事、他人之言,皆可视作无物。”
本如喃喃道。
想起来这样的话他也曾对旁人说过,只是时间过于久远,他自己都不敢确定了。
往昔如何久远,可他还有更久的一生要偿业。
他闭眼喃喃地念了一百单八遍“南无圣无量寿决定光明王如来”,于是代表因果的十二颗白石珠被慢慢捻了九轮,似乎又润了几分。
其实这样祈愿寿数的佛号,他从入佛门的第一天就开始念了,却从不是为自己念的。
从前是早夭的月仙,如今是月仙之后。
“这样可怜……”
他睁开眼无奈地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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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身自当之,无有代者”:出自《无量寿经》。
【2】“践霜雪之交积,怜枝叶之相违。驰遥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归”:出自《雪赋》,“踏着积叠的霜雪,怜惜离开了枝头的落叶,想念着千里之外的人,希望能与之携手同回。”
【3】“月恒日升、南山不骞崩、松柏无衰落”:见《小雅·天保》,“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是祝万寿长生、行运鸿图之词。另也有化用《毛诗正义》里对这一篇的解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