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门外传来未雨小心的叩门声,孙一丁夫妻也恰好赶来看儿子。
“啊!”房里接着就传来一声尖叫,是孙晟的声音,惨烈、惊恐。
他整个身子躲在棉被里,就露两眼,惊魂未定,看到房门从里面上了闩,被父母拍得几近散架,于是迅速将视线拉回到刚摔倒在地板上的田桑身上,看她挣扎着摸摸摔痛的屁股,就要睁眼。
他精鼓眼盯着她,又从被褥里冒出张嘴,扯咬着被褥,眼神空洞,表情尤其复杂。
“你醒啦!”田桑撑腰从地上迷糊爬起来,皱着眉,只觉浑身都痛,“看到鬼啦,干嘛那副表情?”
这时,未风一脚破门,接着一群人就冲进来直奔孙晟的睡榻,将田桑挤开老远。
孙晟淡定敷衍两句,仍旧穿过层层人头有意无意的往田桑处瞥,不经肝颤。
他打死都不会说出是他把田桑一脚踹到地上去的。原因嘛,方才被未雨的拍门声吵醒后,他发现自己竟搂着田桑同塌而眠,至于‘昨夜’,他已经深深地恨上了这个词。
孙一丁看着儿子将一碗苦药喝完就立刻往他嘴里塞块拇指大小的石蜜,直到看孙晟给自己切了个平安脉才宽心。
又一通嘘寒问暖后,孙晟留了他爹柳俊才说话,而田桑则被孙一丁叫走。
孙晟隐晦的问了昨夜田桑口中的‘李渊’,可他不知,此时的李渊就是个普通的皇亲国戚,名不显扬,柳俊才自然没听说过。至于扬名后世的直谏名臣魏征,如今也不过和他一般大,尚不知道在哪儿自荐求门路呢,历来英雄是需要时势来造的,只叹大势还未到来。
孙晟貌似尽信了田桑的话,只认为他爹或许是久在乡间,不认识什么大人物也正常,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打算再问第二个人,正是因为田桑那句有关隋朝国运的谶语。
田桑被孙一丁叫走,没说别的,就搭梯登台,大行商人之奸滑狡诈,要跟她谈那个‘百货楼市’的股权分配,毕竟她这些时日去找合作拉赞助的点子来源于田桑,只没想到,她那些友商一个接着一个的引荐,最后居然引出了戚家,还引来个吉州刺史廖泉,这钱有了,又有政府在背后大力支持,计划推进的简直不要太顺利。
孙一丁虽然是个唯利的商人,但还算有品,至少她没忘记是田桑献的初版可行性商业计划,可田桑并没表现得像孙一丁那般兴奋,她自问那个商业计划也没多奇绝,不过是将各居天南海北的东西集中到一个楼里买卖,再做些娱乐配套,就像现如今的商业街,根本目的只是为她的避世计划服务,所以直觉告诉她,没准都是角儿,因此到最后,她以退为进找了个理由什么都没要,只求孙一丁到时给她留两个铺子,她要自立根生。
田桑跟孙一丁说定后,就去后厨以孙晟的名义拿了两屉的素菜饺子去了听风苑,她打算看眼孙晟就去找羊远。
刚走到听风院外的小花圃,就被表妹截了道,她刚看完表哥出来,一见田桑,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这巴掌来得突然,田桑没料到,她气愤瞪着表妹,却不打算以暴力还之。
表妹还在骂骂咧咧,话里无非就是那些老话,好容易骂完,再对上田桑的眼神时,她瞬间歇菜,反将婢女扶叶推到前头,转身欲逃。
“站住!”田桑强势叫住她。
表妹竟真的垂头丧气,乖乖转身回来,就躲在扶叶身后,“干嘛!”
“地里的活干完了?”
表妹猛抬头,瞪起闪亮圆眼,“没,有。”
“那你穿那么规整干嘛,田里到处是屎啊粪的,还不换了粗衣麻布下地去!要是误了农时,庄稼长不好没收成把我饿死了,我就变成饿死鬼天天缠着你!”
表妹听了,在方才闪亮圆眼的基础上皱起一双淡眉,再瘪个樱桃小嘴,跺一脚,跑了。
“站住!”田桑更大声又叫住她。
表妹使气转身,嗔一句,“又干嘛?”
田桑从怀里拿出张纸亮到表妹面前,“去县城抓下毒的贼时,一路的差旅费你给结下!”
表妹愣愣,从扶叶身后冒个头出来喊:“你去抓下毒的人关我什么事?又凭什么要我来出钱?”喊完又缩回去。
“你不是说毒不是你下的吗?我不去替你找到真正下毒的人,怎么证明毒不是你下的?庆幸真的找到下毒的人,已经报官抓进大牢了,我替你辛苦奔走这一趟,你就简单坐在家里,最后出点小钱怎么了?”
表妹听得有些绕,跟婢女对个眼神,最后主仆俩一致觉得田桑说得有理,于是让扶叶将账单拿过来,摊在手上一看才发现,它不仅仅是眼睛看到的那一页,而是叠了五折的一连串,名目共计十数条,表妹的眼睛一行一行扫下去,直到被另一层下巴卡住方止。
她抬头看田桑一眼,却突然挺胸抬头,装个豪门腔,冷笑一声,“对本女郎来说都是小钱,”接着又往账单上看两眼,猛一惊,“牛车不是你家的吗,怎么还要收费,而且比市价贵那么多?食宿为何是五个人的?你们住的哪家客栈,一夜竟要十两银子?还……”表妹干脆不说话了,直接掐指念算将各名目分账加起来,片刻,惊瞪眼,“一百十二两八文!你怎么不去抢!”
田桑的脸沉下来,径直走过去将账单夺过来,冷漠道:“做坏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下次还敢吗?”
表妹不答,直将小嘴瘪起。
“现在我没空,晚些,等今天的事忙完,我再去找你结账,记得把钱备好!”
表妹看着田桑,眉皱得更深了,嘴瘪得更苦了,‘哇哇’一下大哭,狼狈跑了。
“站住!”田桑突然瞄到不远处冒出来的一个身影,是未雨,他端盘水饺和一碗清粥吞吞走出来,傻笑着,“我给郎君送饭,路过!”
“哦,我也正好要找他,一起走。”
未雨莫名觉得后脊发凉,想起了他和未风总结的那句跟她有关的规律,果不其然,在听到田桑平淡说出那句话后,他恨不得就地吐血而亡。
就因为上次审问表妹时他在田桑面前露了破绽,所以田桑就专门问了她跟孙晟睡过的那个传言。
接着未雨就在她浑身散发的淫威下将事情从头到尾和盘托出,连个草稿都没打,可他说完才想起后悔,暗自反省一句:我为什么这么听她的话?他那颗估计是单细胞长成的脑花指定想不明白,于是,干脆假装肚子疼,将早饭托田桑带过去,一溜烟跑了。
……
田桑站在听风苑的门屏处,看到孙晟的房门开着,刺眼的阳光被窗上的薄纱分解成几束柔暖的仙尘打在他身上,他正半倚着赁几看书,温柔、安详,田桑看得出了神。
突然风起,撩起他鬓间几缕青丝迷了眼,又连带着将他书页吹乱,孙晟慢抬头,恰隔着乱发看到门屏处发呆的田桑,两人对视良久,渐渐地孙晟却皱起眉,神情焦虑、紧张。
田桑一晃神,中途将手中碗盘放到院中石几上,匆匆奔到他榻前,一通扒拉,急迫道:“又痛了?哪里不舒服?是伤口又裂开了?”
孙晟无情推开她,咬牙切齿慢慢伸手往外指,瞪着她,“你方才站那儿想什么了?你没事薅那叶子干嘛?迎客那支都秃了!那可是我苦心养了五年的连理桂啊!怕是御园里也难得,货真价实的老桩!”
“哦,对不住啊!不过放心,明年肯定能长回来!”田桑实在没法跟他共情,只看他欲哭无泪那样有点眼熟,至于她薅他爱叶时在想什么,天知地知。
“你,哎呀,我的心……”
“怎么了?心怎么了?”
……
孙晟让田桑扶他到‘又一村’里用朝食,刚喝口粥,就问起昨夜的事,“你说的那些可当真?”
“什么?”田桑直接拿孙晟的筷子夹起一个素饺放进嘴里。
孙晟有些迟疑,说话很谨慎,“就是你抱,着我哭时说的那段。”
田桑愣住,眼珠在眶里转一圈,又夹起一只水饺塞到嘴里,于是脸就鼓成了屯粮的仓鼠,“你病糊涂了吧,我哪有说什么!”
“怎么没有!你还祈求我的原谅呢!然后就跟我坦白了!”孙晟急了,立刻伸手将田桑拿筷子的爪子拦在饺子盘外。
田桑慢慢缩回手,拧起柳眉,犹犹豫豫将嘴里的两只饺子嚼碎了咽下去,然后趴到几上,低声问:“我说那事若传出去,会怎样?”
孙晟直腰坐回去,绞起双臂,道:“至少判绞!”
田桑惊瞪眼,倒吸口凉气,回身端坐,“那我就没说!”
“你!”孙晟怒了,一拍案,胸口疼的一塌糊涂。
田桑赶忙走过去安抚,“你别急,身上还有伤呢,要是再气死了,我怎么避世!”
孙晟的呼吸有些不畅,一时说不出话来,于是大力抓起田桑的手腕,逼问她:“还说你没说!”因为孙晟听到‘避世’这两个只在昨夜出现过的词。
田桑无奈,叹口气,趴到他耳边,满脸鬼祟,“我的意思是,要杀头的没说,不杀的才是我说的!”
孙晟果真是个钢铁直男,这半天才弄懂田桑的意思,于是将她手腕攥得更紧,拉得也更近,“你最好不是骗我,更别打什么坏主意,不然,就凭你那句大不敬的话,我跟你同归于尽!”说完就又恢复往日冷漠,让田桑滚了。
等田桑一走,他长长的吐了口气,一埋头再要去吃早饭时,猛然发现饺子没了,就连他喝过一口的粥碗也空了,他不敢有大动作,因为会很疼,但满腔的气闷都到嗓子眼了可怎么忍,恰在此时,未雨来了,正好老气新气一起撒。
谁料未雨刚看到自家郎君的脸就往外闪。
“过来!”孙晟的语气很平和。
未雨极不情愿的挪着碎步走到孙晟面前,却一眼都不敢看他。
孙晟生疑,“是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未雨一听,差点没把衣角揉个洞出来,“没,哪有,绝对没有!”
“没有就好,我正好有件事问你!”孙晟没将气发到未雨身上,竟直接问了他一个问题,“既然你没有干对不起你主子我的事,那有关‘昨夜’那档子事,田桑是怎么知道的?”孙晟的眼历起来,槽牙咬得嘎嘣响,“那表妹又是如何知道的?”
未雨就是个愚忠的憨憨,主子一问,他竟直接涕泗横流跪到孙晟面前,又将方才被田桑逼问的事一桶子全倒出来,刚说完,他又一如既往的开始后悔,不知道在心里狂扇了自己几巴掌,然后接着哭,连为自己辩白的事都忘了,大概将自己什么都没做的事也忘了。
就在孙晟准备处罚未雨时,未风匆匆走进来,说县令姚颂派人传话,午间就要登门,孙一丁叫他过去商量接待事宜。
走之前,孙晟叫住未风,让他去打听自那起妙龄少女拐卖案破后,被救下的女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