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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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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了,近来下过几场绵雨,太阳总是神出鬼没的,风也不太正经,弄得人周身的毛孔失去了原本张合的节奏,皮上痒痒,喷嚏一个接着一个。

早上柳俊才来过,跟儿子一同用过早饭,连着问了半个时辰的课业,孙晟都对答如流,让这二十年的老孝廉很满意,高高兴兴上学去了。

老黑总是等柳俊才走后才进去,先到后厨晃一圈,然后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溜到听风苑,主要是孙一丁对田桑的态度,以及这回郝家表妹的事,直让田桑的地位无形中在孙家拔高一大截,所以那狗东西狗仗人势,过得无比逍遥。

它每每进门就着急往门屏那株连理桂下挤两滴狗尿,接着冲进孙晟的房里,往他睡榻上踩一通下来,站到‘又一村’那暗门前,等听到孙晟开骂,就立刻钻进‘又一村’,沿湖边一路跑,一路对着一群打盹的白鹭狂吠,然后冲进牲棚里躁一遍,将鸡鸭鹅猪牛马都从里头赶出来,接着跑回门口那缸莲边喝口水,顺便跟缸里的红鱼打个招呼,看那群白鹭四蹿惊飞,最后落到柳枝上后,对着自己‘呱呱’回敬,那粗粝的叫声像极了咒骂、嘲笑。

这是它每天雷打不动的叫醒服务,美好的一天就此拉开序幕。

春芹又送来朝食,不知从何时开始,早饭自动发展成了八人份,却谁都没在意。又不知从何时开始,孙晟会在早晚两餐吃饭时主动跟田桑和那几个小的意气相争,因为若是不积极点,集中注意力盯着碗盘,有很大可能连粒米都吃不到。可即便如此,孙宅上下反多欢声笑语,比任何时候都有人情味。

孙晟的外伤已基本痊愈,至于内伤,除了不能负重,行走已无大碍。

昔日白月光还在身边时,因为楚云儿觉得整日与泥巴打交道是有辱斯文的粗陋行为,孙晟为了迎合,便极力隐藏他曾热衷的一切,后来人走了,又历这几遭生死,心中对他钟爱的土地农事早已迫不及待,在他云园中,翻地、锄草、育苗、嫁接,还亲下地栽秧,施肥、捉虫都不在话下。

筒车旁有株孙晟幼年时从山上移栽下来,如今已长得和筒车齐高的十四年巨木山朹,他素日除了在前院那株皂下看书、练字、瞎摆弄,就数在那株朹树下最多。

如今能动了,连着几日给云湖北山上的果树疏果、牵枝……只恨不得将每一片叶子都检查一遍。

果林是孙晟自幼照管的,里头除了些名贵树材外,就是各地搜罗来的或珍贵,或稀奇的果木。

“这可是真定御梨,三国时曹丕曾赞它果大如拳、甘如蜜、脆如菱,我花了好多功夫,拖人从北边带回的树苗!可恨那天牛虫最喜祸害这梨,你捉虫时,可得仔细!”孙晟小心捧着一个鸡蛋大小的梨果,满眼精光,说完发现久没人应,于是埋头看下去,见田桑一手拿把野草,一手握锄,就蹲在他脚下满头大汗,忽抬头,只看她面无表情瞪一眼,扭头便走。

“这株曾是大宛葡萄,早几年结果一年比一年涩,后来我就想着从咱们这边的山里取几枝品相没它好,但口感绝佳的山葡萄枝来嫁接,中途失败过两次,如今就活下这一株,今年也开花结果了,就是不晓得品质如何?”孙晟说完还是不见田桑搭话,埋头看田桑又是那副表情,白他一眼还是扭头走了。

“这两棵就厉害了,高的那棵是荔枝,矮些的是龙眼,是我早年随阿母去岭南谈生意时带回来的良种,如今都长这么大了!知道吗?它们仅仅靠自己就能开花结果,真是神奇呢!也是今年才见挂果,我知岭南的荔枝一枝可下百斛,可谓无患子啊!也不知今年我这两株能结多少?”

田桑已经很不耐烦了,今天三个小都没来,白果果要去自家地里一趟,羊韮兄妹陷在家里一时脱不开身,所以今日云园里只田桑一人,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富二代哪里干过这些,出这满头满身的臭汗,在这什么都缺的时代,尤其难洗,偏偏那个平日没个好脸色的今天抽风,她拔草松土干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在她耳边没完没了的吵吵,于是田桑一把将锄头吃进土里,满脸愤慨起身,强势将孙晟推到那株荔枝树上。

“你,你要,干嘛?”孙晟努力将自己贴到树皮上别过脸,有些难为情。

田桑二话不说,扯开衣领就往他脸边凑,“你闻!你那鹅都比我干净!你们这破地方,洗个澡得费老劲,更别提洗头了!偏偏一块澡豆死贵,还洗不干净……”田桑自顾自的一边抱怨,一边转身朝外走,一边厌弃自己皮肤出汗攒下的肥油,“老娘不干了!我不是掌事吗?工钱你得给我双倍……都晒黑了……”

太阳突然从顶上那坨白云里冒出来,明媚、热烈,使人气血上涌。亦或许,田桑都走出云园了,孙晟还愣在那儿,双眼瞪出血丝,脸红脖子粗并非因为那阳光猛烈,更有可能是看了什么,心下震惊、惶恐所致,比如一条细溜溜、滑嫩嫩、白花花的女人脖子。

眼下未雨不在,这些八卦似乎又都自动汇集到未风眼耳里,他右眼直跳,只觉不妙,未免步前辈的后尘,于是果断从云园的围墙上翻下去逃了。

孙晟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刚洗了把冷水脸回到房间就看田桑从他浴桶旁走出来,“你干嘛?”

田桑黑块脸,主要她近几日也的确晒黑了不少,被孙晟逮到淡定且凶巴巴,“借你的澡豆抹个干汗,不行?”

孙晟语迟,不知为何,竟有些惧她,沉默半晌,“记,记得还回来!”

不久,田桑换了身衣裳,顺便让春芹帮忙洗了个头,她突然发现孙晟的澡豆与别的很是不同,清洁力更好,还有股好闻的药味。于是准备去问孙晟里头的成分,以便让白果果学了日后带进山里。

老黑每日粗暴踹开孙晟的房门大概就是跟田桑学的,等她闯进去时,又将孙晟吓了一跳,他刚要开骂,却看田桑的头被帕子裹成坨屎状,屎下又换了副天使面孔,慢慢朝他靠拢。

“成何体统!”因为外头日烈,也为了静方才的心,孙晟只好回屋看书,见田桑那副尊容来,不得已拂袖半遮面,但很快迫于压力,又主动让她坐到自己对面,“你欲,欲如何?”细听他嗓子都是抖的。

“这豆不错,用什么做的?”田桑将孙晟的澡豆摊在手上,笑问。

不等孙晟答话,门外未风又进来禀报,说安复县令姚颂来访,于是孙晟就半忐忑半惶恐在他院中大皂下接待了县令。

姚颂穿的便服,示意他们随意,于是田桑真就很随意,顶着那坨‘屎’,穿双木屐,双手绞臂与两人三分而坐,瞪着姚颂,“你来干嘛?”

孙晟惊惶,埋头朝她腹语,“你疯啦,敢跟县令大人这么讲话!”

姚颂大概也没听田桑对她无礼,就皱眉盯着她头上那坨‘屎’,想问又不好问出口,直到孙晟出来赔罪他才回过神,“哦哦,我来是向孙郎君说明上回庐陵县刺杀一事,经查,那两名杀手该系偶然路过的山匪,许是看你们马车后头绑的那些戚家送的装饰不菲的礼盒,欲抢回山去也未可知!”

孙田两个似乎早有默契,谁都没说话,也并不急着质疑县衙的判断,因为他们知道那俩就是三番两次要杀田桑的刺客,是这一大波漩涡里的一环,若真如庐陵县衙所说是山中匪贼,那有没有可能是上回在武功山他们遇到的那一窝义匪。

若是,那刺杀就不成立,若不是……现下敌我难分,以不变应万变方是上策。而孙晟这么想,大概潜移默化中已将田桑跟自己捆绑在同一阵营,于是向县令说些感激的话,将这一篇草草揭过了事。

“还有件事,”姚颂笑笑,“刺史大人交代让我多领你去你那‘百货楼市’工事现场走走,看还有什么别的建议!”

田桑心里一噔,愣住片刻,“哦,什么,时候?”

“现在!”

“现……”田桑喉哽,拧眉看着姚颂那张油腻奸猾的脸,骤生愁绪。

无意瞟到孙晟时,正抓瞎的六神霎时归位,遂拉起孙晟就往他房里去。

主屋的门‘啪’一下关了,“老孙,你得救我!”田桑伸一脚将孙晟堵在门后,逼近瞪着他,神情恳切。

孙晟举双不知所措的小拳挡在胸前,“救,救你什么?”

“我觉得他们已经挖好了坑,就等我跳呢!”

“他们,是,谁?”

田桑拧两条深眉,眸光沉凝而坚决的摇一下‘屎’头,“爱谁谁!主要我的事都告诉你了……”田桑埋头想了一小会儿,复又抬头看着他,“我觉得你说的对,你的云清理脱俗,出淤泥而不染,与你十分般配,你这么有才华,必定高中,我祝你们早生贵子!所以,你能不能借我点钱,这样我就能直接买齐装备住到山里去!”

孙晟不自觉往上看一眼,想笑,又故作坚忍,“要借多少?”

“我让果子算过,按照你们这儿的物价,就借个万儿八千就行!”

“钱?”

“金!”

“万八千金?”孙晟的眼一时惊瞪,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你怎么不去抢?”

田桑又埋起头,脑花转两圈,再次抬头严肃盯着他,“也不是不行,你把风雨再借给我,我谋划谋划!”

孙晟皱起眉,眼珠缩回去,改成了口呆舌结,良久,伸根手指小心将她剥离开,“我奉劝你还是脚踏实地的好,如今也算天下太平,你一女户,只要勤勉农事,总归饿不死,为逃税住进山里,实在荒唐!再说,对方连刺史大人都能驱使,而我一个平日里尽入你坑的素人,怎么救?”

田桑看他百般推脱,还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于是,一脚踹他屁股上,孙晟会武,虽然躲开,但田桑的脚落了空,身体就往前倒,然后两人就抱在一起在屋里滚了几圈,没有漠然回首美人眸,没有肌肤相亲心突突,只有蓬头散发,咬抓扯掐。

屋外几个已经往里瞪了好一会儿了,只见几双大小不一的眼,忽张忽驰,脑袋忽左忽右,没一会儿功夫,里头突然安静,田桑开门前脚出来,头发披散着,周身并无异样,她豪气一撩发,走到院中,‘嘎嘣’一下撇枝孙晟素日打理的黄金间碧玉情丝竹单手将半干的秀发挽起,朝姚颂喊个‘走’字,大步离去。

孙晟后脚出来,满头凌乱,颈上多了个乌青的牙印,衣裳也撕破了,于是颤手指出去,“追!”

一前一后两辆马车,经小路转官道出了县界,往山上又爬了半个时辰,就当田桑以为那‘百货楼市’建在山里时,姚颂呼哧带喘的忽就停在一处绝壁前,田桑对这种地方是有抗体的,于是蹑步挪过去,才知这里视野开阔,能见山下全貌,恰是那万千工事忙碌的恢弘景象,‘百货楼市’的施工现场。

楼市正在筑基,即将在移山填海间寸寸拔起,其间微如蝼蚁的工人来往不绝,‘叮叮哐哐’的敲击声响彻山谷,其规模之宏大,直令叹为观止。

不知何时,孙晟站在了田桑身侧,他屏息凝眉,淡淡说了句:“好大的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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