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东南起大风,庐陵县的上空顿时混沌一片,空气闷而潮湿,令人皮痒,眨眼的功夫,雨豆倾巢而出,砸出满地的尘土味后,又将一应旮旯里的臭虫通通逼出。
往日繁闹的夜市如今也只剩空城凌乱,街上淌成了小河,恰有两个黑衣人跌撞在雨里,三步一回首,被另两个更厉害的杀手逼得仓惶逃窜,匆忙间越墙翻进一户高门,摔落在奢华庭院内,将廊下几名婢女吓得惊叫连连,手里捧的香杏美酒落了满地。
慌忙间,两黑衣人惊恐回顾身后墙垣迅速爬起,连滚带爬齐朝北边俯囟一叩首,头重重磕到地上,激起一溜水花,随即高喊:“郎君救命!”
一息,两息,三息,仍不见动静,这死寂比雨水倒灌进鼻腔还让人窒息,黑衣人壮起胆子微微抬首,但见重重雨帘外,半垂的幔帐下偌大静室里,半身珠光锦袍之人正盘坐案前,案上有炉香,青烟缭绕。
片刻,那两个杀手就从天而降,稳健落到黑衣人面前。
杀手并没伪装,装束干练,看上去像正规部队里出来的,始终顶张旁人欠他命的恶面,亦朝北而立,一落地,左边一个便抬手朝静室里亮出一枚金牌,接着喊:“主人要见你!”
黑衣人不知所措,面面相觑,连躲都不敢了,跪在那两高手脚下,早已抖得不成人形。
闻言,那珠光锦袍人才缓缓动身,稳稳捧起香炉从静室走出来,从容掀开幔帐,居傲觑眼,竟是戚威。院中那点金黄在临近傍晚的雨夜里显得格外醒目,虽然阻隔着万千雨帘,又天色昏暗,可戚威还是认出了那枚金牌,霎时间,他双眼圆怔,当即丢了手中香炉朝那金牌匍匐。
方才东廊下被两黑衣人吓趴的婢女们看自家郎君那般,纷纷爬起随之跪伏,一动也不敢动。
杀手看戚威认怂,遂将金牌收进怀中,朝他喊道:“主人训诫,”听到这句,戚威又往下趴了一寸,“郎君主掌戚家,却用人不明,当罚!”说完就看身旁另一个杀手亮剑,利落转身,手起剑落,然后那两个黑衣人就嗝了,鲜血很快随雨水流了一院。
东廊下的婢女们立时尖叫,生生吓倒一窝,戚威在听到那声利剑破双喉后,不自觉又往下趴了一寸,两眼紧闭,强令自己冷静。
良久,院外掌灯透进来些光亮,等他们再抬头时,两杀手早已不见踪迹。
戚威脸上狰狞,往手臂上抓出几指血痕才勉强让自己冷静,直到几个冷面仆人看院里久不亮灯察觉出异样匆匆赶来,戚威才松了手。
他暗暗吐口浊气,两手一拂袖垂立身前,才又回到往日那个自己,进而转头从容扬起下巴往东廊下那群婢女一指,方才冲进来那几个恶仆顿时领会,遂阔步往那廊下去。
戚威缓缓闭眼,待听到东廊下阵阵凄惨的叫声,才放心出门。
坐上他专属的两架马车疾命车夫快赶,很快到了一处隐蔽的宅院,戚威站在门前抬头往那门头上看一眼,随后便被下人领进门,引到一个湖边。
湖东是连通湖岸修建的回字天井样式的室内钓鱼池,恰如今日的大雨天气亦可安心垂钓,偌大的回字钓井边就坐了一个人,旁边正站着先前那两个传令的杀手,远远看到下人领了戚威来,“主子,人来了。”
戚威近身一丈便跪伏叩首,可半天也不见有人吭声,遂悄悄抬个眼观望,只见那人背身坐在一张胡床上,锦绣袍服,金腰六合靴,体态雄伟健硕,手里拿着鱼竿一动也不动,身旁有张矮几,几上是张黑漆木弓,另有支双钩羽剑就搭在弓弦上,而先前那枚金牌,就垂在他胡床边,这次戚威看得清清楚楚,那上头是个‘感’字。
“自家亲戚,戚郎君何须多礼!”那人突然开口,直将戚威吓回去。
“知道你那两个糊涂的手下为什么该杀吗?”
戚威没敢回话,只将头压得更低了。
“近来突厥多有冒犯,阿父即将随殿下北伐,诚然多事之秋,岂不闻我辈能者战时该做那身先士卒的诸葛亮,唯身在后方,当稳前线后顾之忧,方显我大隋儿郎本色!”
戚威有些蒙,本想再往下伏一寸表示卑恭,却发现头已经在地上了,只好肝颤回一句:“是,是!”
“所以,就叫你手底下的人少走动,少打听,多多协助廖刺史办好‘百货楼市’的差事,如此,方得经济荣昌,后方亦可稳固!”
‘少走动,少打听’,这句话在戚威脑中晃了又晃,少时,骤然瞠目,继而整个人直接将口鼻也杵到地上,颤颤巍巍答:“是!威定遵从!”
“哎呀呀!此鱼颇厌,于我好饵欲咬不咬,实在奸滑!”说罢,弃了手中钓竿,拿起几上那张三石弓箭,朝水下张拉便射。
利箭下水无踪,于是先前持金牌那手下毫不犹豫就是一个闷头跳水,寻箭而去。
“都说是自家亲戚,怎么还跪着,起来吧!”那人将弓扔给另一个手下,见水下尚没结果,于是笑着转身亲自将戚威扶起拉到岸边一起等,看戚威满鼻子满嘴的灰,立时大笑。
一寸香的时间,水中大泡突然消失了,紧接着追箭那人一记鱼跃龙门便从湖里跳到岸上,浑身流水滴答,一落地就朝他主子跪拜,手里正举着那箭,而箭镞上,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鲤贯穿其上。
那人大喜,却只弯腰看了一眼,便连鱼带箭一并赐给了戚威,而后狂笑离去。
戚威手捧‘一箭穿鱼’失魂落魄从宅里出来,刚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就一个哆嗦将那鱼仍到一旁,看着自己满手满身的鱼血,立刻大叫着催促车夫离开。
车夫是戚威的心腹,就是之前杀田桑那夜,院里‘拖猪’那个壮硕仆夫,走了老远,他才谨慎问起,“郎君,究竟怎么回事?那个拿金牌的……”
戚威眼中仍留些许惊恐,他盯着那条死透了的鱼,道:“是华阴杨家!”
心腹霎皱起眉,“杨家!姨夫人娘家那个杨家?难道是为上回姨夫人被田家女郎绑架受伤那事来问罪的?”
戚威咧个嘴角不羁一笑,“哼,她也配!”然后脸又沉下去,“怕是为了我让那两个蠢货跟踪调查田桑和许家父子那事,难怪我动用所有关系都查不到田桑的身份,还有许家父子三个,貌似一夜之间消失得全无痕迹!他们到底是谁?建那‘百货楼市’又是为了什么?杨家,难道背后真是杨家?又或许……”戚威有些辨不清,欲言又止,眸中顿生出一丝恐惧。
而有关他口中的‘百货楼市’,吉州刺史府内外正一级戒备,衙门最隐秘的暗室里,有两个人正在密谋,其中一个正是刺史廖泉。
“贵人三思!此间兹事体大,朝廷出兵突厥在即,若强行增发徭役,挪用赋税修那楼市,一旦激起民变,后方不稳,那我们可就是把天捅个窟窿啊!”廖泉正跪在地上死谏,对方是个身形高大的神秘男子,带副铁面和黑斗篷,不辨真容。
神秘人不以为意,只走到他面前, “廖大人何须介怀,那楼市的一应筹划你也是认同的,绝不是无的放矢,扬州占据江南海利之便,只待广通渠往南连通淮水,再连通江南诸城,届时,你的‘百货楼市’必居江南水运要冲,因此,不但要提前部署,更要往大了建,不但要囊括海内外之一应贸易,还要有仓储,以至其能吞吐天下食货,成为江南之最要!”
“我的,‘百货楼市’?”廖泉心里的猛虎已经开始悸动。
的确,依他之言,日后‘百货楼市’将成为江南唯一最大的集海内外交易、仓储、货运为一体的来往集散基地,那得是多大一笔税收啊!
所以,在那神秘人的鼓吹下,廖刺史的座右铭变成了‘成大事者,当审时度势,不拘一格’。
……
隔天一早。
田桑依旧去照顾孙晟,因为未雨被罚去做船工了,未风一向负责外围,所以田桑又暂且强行住回了孙宅,包括白果果、丫头以及她的狗,条件就是,田桑得去‘又一村’帮孙晟打理里头的一切,包括种地锄草浇水施肥除虫,即一切土里长的,喂鸡喂鸭喂鹅喂牛喂马唯鱼,铲屎消毒,即一切会吃喝拉撒的,还包括洒扫庭除,给孙晟端药送水以及一切孙晟安排的任务,这像极了现代招牌网上对社畜的要求。
于是,在田桑的逐步渗透下,白果果来了,来帮忙,顺带请教孙晟一些有关木工和基建的事;然后羊韮来了,也是帮忙,顺带请教一些生活和种地的事;最后羊葵来了,还是帮忙,顺带请教一下养蚕织布和药理的事。
而最后的最后,田桑反而得闲了,整日围着孙晟转,主要是安抚孙晟的情绪,以便他不耐烦。
一日,两人辗转谈起孙晟的白月光,那个远在大兴做人上人的侍郎千金楚云儿。
“什么!你这秘密基地她一次都没来过?”田桑有些震惊,因为她知道那湖名唤云,就是取自楚云儿的名字。
孙晟看这些时日田桑处处周到,再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又他认为自己拿捏着田桑的命门,也就是那句有关隋朝国运的谶语,于是也慢慢愿意跟她说起这些。
“云儿的娘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小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性子拘谨,唯独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感兴趣,尚能聊以慰藉,所以……”
“所以你们在一起就只吟诗弹琴,她不知你会养蚕织衣;不知你会插秧种地;不知你身无长物也能在山野度日;不知你有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能将一块块粗犷的木头变成灌溉庄稼的精巧利器;不知你有颗什么都懂的七窍玲珑心,却只肯在她面前做个不理俗事的风流公子;更不知你明明更向往沃野田园穷自在,而非富贵权势花前月下假清高!”
田桑的话让孙晟万分震惊,“你,怎么……”
“放心,姐看不上你!只是善于观察而已,你那案上,写得最多的就是陶渊明的诗!但姐以多年的恋爱经验告诉你,你们之间存在很大问题,即便走到一起,也难长久!”
孙晟有些不服气,“你不懂,她那是超凡脱俗,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贵!”
“意思就是我俗不可耐,我粗鄙,无耻!”
“你知道就好!”
“是,你也就知道‘无耻’。”
“你……”
两人说着,最后竟都笑起来。
……
大兴城里,礼部侍郎家,孙晟心中超凡脱俗的白月光,正穿着主子衣裳,在楚家佛堂干着抹地的粗活。
忽然门外吹过一阵阴风,两名黑衣人隐秘站在门外一角,细声朝里禀报,“主人,名单上除了田桑都办妥了!”
楚云儿仍旧干着手里的活,不以为惊,微微一笑,“为何?”
“说不清楚,她身边总有别的人,没找到机会下手。”
“我记得她是最后来的,也许……她对孙郎如何?”
“不好,两人整日吵个不停。”
“好歹她也助我孙郎求得科考名额,暂且放过她吧!”
“那我兄弟二人欠女郎的就算还清了,至此便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哪有那么容易!你们原是我那继母派去杀我的刺客,本要为她灭口,是我暗中周旋,才保下你俩,在我与孙郎修成正果之前,你们谁都别想抽身!那姓田的还有那个傻丫头,毕竟还是隐患,你们就继续潜在吉州,若有异动,随时汇报!”
门外两人愣愣,答个‘是’,又随一阵阴风遁走。
本以为是去做那高不可攀的皇城贵女,谁知刚进楚家的门就被继母算计,成了她娘跟外人生的野种。
楚怀安看在往日亏欠她娘的分上,给她两个选择,一是继续以长女的身份留在楚家,但要称病足不出户,目的,自然是不让楚家被人诟病,二是宣布她的死讯,换个身份打发些钱财送她离开,最后,楚云儿毫不犹豫选择了第一个。
不为别的,就为她生命里唯一的光,孙晟给她寄来的那封信,那封田桑背着孙晟寄的信。
楚云儿为了这封信,甘愿被软禁,甘愿隐忍被继母弟妹欺辱也要留下来,就为有朝一日,孙晟授官进京为她撑腰。
殊不知,一切缘起缘灭皆互为因果,是凡夫俗子看不透的强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