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时间稍微调回稍早一些。
经历了一上午军训的洗礼,大家都狼狈不堪。用尽最后的精力吃过食堂粗糙的午饭之后,1班的学生们都各自归位午休。住读生基本上都回了宿舍,连平常中午习惯在教室自习的宝钗和探春她们也顶不住军训的高强度冲击,选择回寝室躺一会。走读生中,除了湘云、贾宝玉这类住得比较近的学生回家午休之外,其余大部分学生都在教室里趴着呼呼大睡。
开学这么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中午午休时,老师不需要去招呼纪律,大家就自觉自愿地保持安静。
宝钗她们也回到了宿舍。中午时间紧张,来不及换睡衣上床睡觉,军训穿的衣服又在操场上经过摸爬滚打,女孩子们也不太愿意穿着脏衣服上床。但是如果只是在宿舍的椅子上趴着休息,又不能睡得很舒服。聪明的宝钗灵机一动,吃完午饭之后,悄悄带着黛玉和紫鹃,去体育器材室想办法借来了几张垫子,铺在寝室的地板上,全寝室三个女孩一起躺在地上睡大通铺。
宝钗原本也想过要不要带珍珠和探春她们去,但是中午吃饭的时候没碰到人,就没问。
全寝室三个人都不是很想左右为女,互相礼貌地推辞,想让对方睡中间。最后实在是没辙,大家通过猜拳一决胜负。
紫鹃带着一脸牺牲重大的表情,直挺挺地躺倒了最中间的垫子上。
黛玉带着几分快活的笑容躺在她左边,有些新奇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跟别人睡在一张大通铺上。”
紫鹃侧过头问她:“诶?你从前没有跟家里的姐姐妹妹一起睡过吗?”
黛玉摇摇头:“我同辈的小孩子比较少,只有一个表姐,但是比我大了十几岁。”
“这样啊……那我们这也算是给你补上这种体验了,嘿嘿。”紫鹃不好意思地接着说:“我小时候跟我堂姐一起睡过。她就比我大一岁。那是秋天,我们两个盖着一条被子。半夜的时候,她把被子全卷走了,我扯也扯不动。当时我不知道抽了哪根筋,也不跟大人讲,只是默默地自己用袖子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觉得自己是苦情电视剧的女主角,虽然谁都不知道我在受苦,但是我懂,这是上天给我的历练……”
说着说着,紫鹃又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小腿。好疼。她忍不住感叹:“重生之我是妙神。”妙玉是高贵的竞赛生,享有不需要参加军训就能毕业的特殊待遇。
林黛玉已经有点困了,在三份睡意中还不忘接了一句:“按照妙神的句式,你应该叫紫神。”
紫鹃回她:“那你就是黛神。”
然后她们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宝钗就是宝神。”
宝钗本来已经安详地躺平并闭眼,准备关机睡觉了。此时听到她们的话,她也忍不住无奈又无语地嘴角上扬,无声地笑了。笑够了,她招呼黛玉和紫鹃:“好了好了,快睡吧!下午还要继续军训呢!”
……
宝钗她们这边顺利进入了睡眠模式,另一头,晴雯这边,情况却不太乐观。
经过一上午的训练,到了中午,晴雯筋疲力尽地同时,觉得自己的痛经变得有些严重。中午,她只草草吃了两口饭,就让珍珠陪她一起回宿舍休息了。
她是舞蹈生,日常训练量就很大,平常身体康健,从不痛经,所以也没准备过布洛芬。今天她突然头回感受到痛经的滋味,感觉这辈子一直到下辈子都不想再做哺乳动物了,痛得脑袋空空,虚弱得只想快些昏过去,也没想到可以吃药缓解症状的事。
晴雯想去床上好生躺下,但是又实在是嫌弃身上这身满是汗味的衣服,所以麻烦珍珠把每天拉伸用的瑜伽垫铺在地板上,自己将就着躺在上面,皱着眉头小憩起来。地上又硬又凉,如果是平常她一定辗转反侧,但是今天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也不知道是睡过去的还是痛昏过去的。
珍珠上午训练之后也累极了。她一路陪着晴雯回来,感觉久站之后的双脚就像灌铅似的沉重。从她的视角看,只觉得晴雯看上去除了有些萎靡,脸色还好,所以错误地估计了晴雯痛经的程度,只把她送回宿舍,安顿她躺下之后,自己也趴在桌子旁一秒进入黑甜的睡眠中。
……
午休时间结束,大家互相搀扶着朝操场去集合。
睡醒的晴雯感到自己的状况似乎好转了一点点,肚子好像没有那么疼了,只是依然感到阵阵坠胀的不舒服。但是,她浑身乏力的症状似乎更严重了,还觉得四肢酸痛,骨头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午在地板上睡觉的缘故。
珍珠一直在关注晴雯的状况。发现她睡了午觉起来,似乎脸色好了点,但是人还是蔫巴巴的,于是问她要不要请假去医务室休息一下,拿点布洛芬吃。
晴雯刚睡醒,脑子钝钝的。她很确信自己听到了珍珠在对自己说话,但是究竟说了什么,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她像个耳背的老太太一样大声问:“啊??你说什么?”
珍珠又重复了两遍,晴雯这才后知后觉地听懂她的问题。
晴雯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知为何,她突然特别不想这个时候去医务室。她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了一股倔劲,觉得自己要是就这么去医务室,也显得太娇滴滴了,十分丢脸。
晴雯强撑着身体的不适,对珍珠说自己还好,还能坚持。
珍珠见晴雯这么笃定,觉得她应该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自己也不好再劝,所以只是陪着晴雯慢慢走在后面。
两人走到操场的时候,教官已经在催促没到位的学生们赶紧集合了。她们连忙小跑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好。王熙凤不在,此时操场上只有别的几个班的班主任,三三两两撑着伞,戴着帽子,各自看着自己班上的学生。
集合完毕,全年级学生此刻都在毒辣的太阳之下站军姿,除了少数几个学生,比如黛玉。
黛玉身体不好,入学时就提供了三甲医院开具的规范病例证明,所以不需要和普通学生一起在烈日下训练。只是学校要求她依然需要保证出勤,所以军训的时候黛玉依然需要在场。
黛玉也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三天一感冒、两天一过敏的,风一吹就觉得冷,太阳一晒又觉得脸蛋在发烧,所以完全没有要逞强合群的意思,早早就自备了坐垫,决定做好全班的水杯和衣服管理员。此时黛玉就坐在树荫底下,抱着腿百无聊赖地远远望着大家。
1班的学生们按照从低到高的顺序排成三个横排,女生在前,男生在后。大家都穿着丑得整齐划一的军训服,帽子也遮得严严实实的,在晃眼的阳光下,不仔细看还真是难以分辨谁是谁。
不过哪怕在这种情况下,晴雯依然很惹眼。她个子高,站在第二排的排头,比旁边的珍珠还高上五六公分,不得不穿大一码的军训服,才能合适她的长手长腿。晴雯人又瘦,风一吹,就像竹竿上挂了个迷彩色的麻袋,显得越发纤细单薄。哪怕在如此身体不适的情况下,她也没有放弃自己对美的小小追求,裤腿整齐地折了两圈,露出了纤细的脚踝和精心挑选的浅绿色袜子边。
除了本人身材优越之外,因为常年习舞,晴雯的站姿也非常端正,抬头挺胸,沉肩收腹,看上去身形笔直,即使是竹竿,也是立得最正的那一根。
但是此时这根笔直的竹竿却出现了一些不对劲。黛玉有些担忧地看见晴雯的身子晃了晃,微微朝前弓下了身子。
晴雯感到一阵巨大的疼痛突然袭击了自己。她也不知道具体是肚子的哪个部分在痛,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变成了一团橡皮泥,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拧成一团,再捏圆搓扁。这种疼痛断断续续的,有时她又觉得自己似乎稍好了一些,只剩下一种可以忍受的钝痛,有时又觉得自己像是被照着肚子狠狠揍了一拳,痛感过于尖锐,让她有种想要打呕的冲动。
痛感稍有减轻的时候,晴雯稍微有些心情胡思乱想。她觉得自己仿佛站了一辈子了,久到自己的双腿也因此疼痛起来,却还没结束。酸痛的感觉从脚掌传到小腿,再到大腿,她觉得自己今晚上要是不拉伸一下,肌肉一定僵硬得像是石头一样,腿一定会变粗的……
又是一阵疼痛袭来。这次的痛感更加猛烈,就像是有一百只兔子在肚子里用她的肠子跳绳,用她的胃做沙袋练习拳击。她觉得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又时不时地泛白光。她知道自己这是快要脱力了,想要放弃,又听见主席台上的教官说:“倒计时九十秒!”
感觉再坚持一下就过去了。都到最后关头了,放弃岂不是前功尽弃。晴雯咬紧牙关,艰难地站定了。
这时,她听见自己的右侧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是个拖长调子的中年女声:“有些女同学啊,平常身体健健康康的,喷嚏都不打一个,结果到军训的时候,就一个比一个身体柔弱,一会儿又站不稳了,一会儿又要中暑了。我看就是变着法子想偷懒!有的还专门去医院开病假条来,就是不能吃苦!”
晴雯此时已经在心里一秒一秒地默数倒计时了,根本没有精力去听旁边的声音。即使听到她也绝不会认为自己就是被点名的那些女生。虽然没有主动表露出来,但是她坚持军训,心里还是希望自己吃苦能够得到老师的表扬的。
可惜王熙凤此刻正在菜市场兴致勃勃地和西瓜摊主来回砍价,没能看到她的努力。
旁边的女声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这次声音凑得更近了:“这个女同学,是叫王晴雯是吧?你晃什么呢?俗话说得好,站如松,站就要站直,抬头挺胸收腹,歪歪倒倒的像什么样子!”
好吵。晴雯感到自己身上的汗水成股从脸颊和身体上滑过,头顶也被太阳毒辣的光线炙烤得仿佛要冒烟了,她感到自己的理智也随着身上热气的蒸腾逐渐开始烟消云散。
她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是刚侧过头看了一眼聒噪的噪音源头是谁,又被一阵难以抵抗的疼痛逼得紧紧抿上了嘴唇。
从王夫人的角度来看,她只觉得自己被晴雯不服气地用眼睛和鼻孔一起瞪了。
她一下子像是得到了什么晴雯不驯的证据,连声音都变得更有底气了些。“老师的话你还不服气是吧?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珍珠就站在晴雯身边。因为有老师在身边,她不太敢大幅度地偏头去看晴雯,只能努力向右转动眼珠子,忧心忡忡。
王夫人看见珍珠心神不宁的样子,又注意到珍珠也把军训服的袖子挽了两圈,更加觉得是晴雯在带坏其他的女孩子,自己更有必要树立好的榜样了。她自觉是在语重心长地教育晴雯:“你看看人家珍珠,站得端端正正的,穿着打扮也大方得体,这才是有学生的样子!你再看看你,心思不放在正经事上,只想着怎么偷奸耍滑,你自己说说,你这样做对吗?”
晴雯震惊地缓了七八秒,才反应过来王夫人在说自己什么。她的心里首先涌起一股巨大的羞愤,就像是当众被人扇了两巴掌,对方还觉得自己是在为你好。
“我没有!……”她抑制疼痛小声地为自己辩解。“我明明……”
她僵硬地缓缓朝珍珠的方向转过脑袋。她实在是太痛了,生理上的疼痛,还有打从心底的疲惫,让她一瞬间说不出什么为自己解释的话。她感觉自己说什么都像是在苍白地为自己开脱。
但是珍珠都知道啊!珍珠知道自己不是在偷奸耍滑,知道自己有多么努力,她什么都看到了的。
对,只要珍珠为自己说些什么,此刻的羞耻和困境应该就迎刃而解了吧。毕竟王夫人也很相信她说的话。
晴雯希冀的目光移向珍珠的脸。
但是珍珠只是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珍珠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把头都扭了过去。
一瞬间,晴雯觉得自己有种被抛弃了的感觉。珍珠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这种羞耻的境地当中。
这算什么呢?
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向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她分不清这究竟是痛经还是别的什么疼痛,她只感觉自己被巨大的情绪所淹没,浑身难以克制地颤抖起来。
这算什么呢?
她感觉周身的空气似乎都被完全抽空了,一瞬间她仿佛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羞耻、愤怒、背叛……九月的阳光像是熊熊烈火将她周身都燃烧起来。她一点都不想哭,但是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眼角不受控制地滑落下去。
晴雯觉得自己再也等不到教官发令结束站军姿的那一刻了。
她眼前一黑。在教官倒计时时间到的声音和周围同学的惊呼中,她一声不吭地软倒在操场上,就这样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