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成子就渴望为这个村子做点什么。
在成子还不懂事的年纪,父亲隆司便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我们家,是守东西的人。”
那时尚且稚嫩的成子对此半知不解。她只能隐约察觉到父亲话语的沉重,却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后来,她大约明白了——她们家世代守护着神社,守护着神明留下来的东西。父亲总是教导她,作为小山家的孩子,就要扛起属于自己的责任——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荣耀。
生性好强的成子也因此在心中暗暗发誓,希望有朝一日能为村里的大家尽一份心力。但不管怎么说……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巫女。
巫女本来是姐姐的事。
真绪姐姐比她大五岁,是姨妈家的女儿。自从成子记事起,真绪就住在她们家了——直到后来她才知道,真绪的爸爸妈妈在她很小时就过世了,是成子的父母收养了她。
但是成子并没有因此对这个姐姐另眼相待,而是一直崇拜着真绪:姐姐坐得最端正,穿衣服总是干净整齐,她的字写得特别好,作为班里的尖子生,成绩单上永远是鲜红的优。每当她回到家里,成子总是拉着她说话。真绪姐姐明明那么厉害,对她却一直都温柔又耐心。那时候,成子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超越姐姐。
而且,姐姐是村子里下一代的巫女。每个人都说,真绪是最适合担任巫女的人——她聪慧、稳重,心地善良,神明一定会对她青睐有加。成子常常在心底偷偷羡慕她,想象着姐姐穿上巫女服的样子。她觉得这个职业又神秘又酷。
初中毕业后,真绪理所当然地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成子非常为姐姐高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锁见村,但现在真绪可以替她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了。分别那天,雨斜斜地下,朦胧中真绪的身影渐行渐远,成子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眶里早已蓄满泪水。
姐姐有了值得期盼的未来,但是成子却觉得很孤单。
她想要成为姐姐那样优秀的人,也想要追赶姐姐。后来,她不负众望地考进了县城的高中,虽然没能上姐姐的学校,但是成子已经很满意了。
真绪上大学后,她们姐妹俩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了。她只有假期回家的时候,才会从父母那里听到一点消息,比如真绪姐已经开始在假期接受巫女的培训了。
每次寒暑假回来,成子都会迫不及待地和姐姐交换着彼此的近况,听着姐姐在外面学校的趣事和新认识的人。可是随着真绪渐渐成熟,开始参加巫女的修行课程,成子只有在偶尔放假回家后才从父母那儿听到消息。但遗憾的是,她们总是碰不上面。
直到村子即将开始二十年一度的仪式——据说真绪已经完全能够胜任巫女的角色了。成子忍不住有些期待,她想到自己马上就能见到久违的姐姐,见到真绪姐穿上真正的巫女服——
然而,仪式进行的前夜,整个村子都乱成了一团。
姐姐跑了。
“……人不见了!她倒是走了,这巫女还上哪找?”
“她竟然跑了……我们把她养这么大,说不做就不做了?”
“仪式怎么办?怎么对得起上一代?真难相信,平时看着那么乖巧的孩子居然——”
“——她根本不配继承小山的姓氏。”
第二天的会议在她们家举行,成子站在门边默默听着。村里长老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根尖锐的针,深深扎痛了成子的心。不,姐姐怎么可能会跑?……她不敢相信,那个总是让人仰慕的姐姐,居然做了这样的决定。她一直以为,真绪是那么坚定、那么有责任感的人,为什么她会选择放弃?为什么偏偏是在最后一刻?
……姐姐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吧。
她终于忍不住推开门,咬咬牙:“——要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就让我来吧!”
空气顿了一下。父亲隆司坐在长桌中央,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一种复杂得她看不懂的光。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也许最后,父亲是点头了。
她不知道那一刻为什么会说出口。
也许是想保护姐姐的名声,也许是想为家族分担,也许是她想证明自己——她记不太清后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开始,她就搬进了神社后院的房间里。据说是仪式前要静养,以防秽气沾身。她的衣物和用品都被整整齐齐地送进来,甚至连牙刷毛巾都换了新的。
今天,是她住进这个房间里的第二天。父亲告诉她,要一直待在这里等到仪式开始。虽然有点无聊,但有人照顾的日子不是很难熬……吃饭时间,会有村里熟悉的长辈送来妈妈做的饭,到了下午,就由长老们来和她讲解巫女的注意事项。
成子都一一记下了。
此时,距离仪式举行还有一天。
……
厨房里,千鹤背对着丈夫,动作僵硬地倒汤点火。
她盯着锅里溅起的汤汁,开口时嘴唇几乎在发抖:“——隆司,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饭桌边的隆司正喝着茶。听到妻子的质问,男人动作一顿,慢慢地将杯子放下。
“你想说什么?”
“你明明答应过我,”千鹤的话一字一字地挤出牙缝,“你亲口说过,我们家不会再让任何人走那条路——可现在呢?”
隆司沉默了一瞬,低声说道:“现在,是没办法的情况啊。”
“没办法?”千鹤转过身,声音蓦地提高了一些,“真绪才刚……你就迫不及待地把成子也送去?”
“成子自己要求的。”隆司叹了口气,伸手扶着额角,“我们谁也没逼她。”
千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吗?那孩子什么性格你还不了解吗?”
隆司的脸上闪过不耐,但还算勉强克制着语气,“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不是成子主动站出来,村里现在已经乱成什么样了?”
“村子、村子……”系着围裙的女人眼眶发红,“你的眼里永远只有村子!只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仪式!”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隆司质问,“哦——难道要告诉村里人,不好意思,这一代的巫女跑了,我们家也甩手不干不管了,你们各自随便?”
“那你告诉我,凭什么是我的女儿?”千鹤的声音越来越尖利,“真绪失踪了,难道你还想让我眼睁睁看着成子也走上这条路吗?”
“真绪的事不是我们能控制的!”隆司压低了嗓音,“现在成子是唯一能顶上的人选!”
千鹤死死盯着丈夫:“你到底有没有把她当成你的女儿?”
“正因如此,我才不得不这么做!”隆司一拍桌子,“千鹤,你以为我不难受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喘息了两下,继续说道:“但——我们小山家世世代代守护神社、守护村子,不管那条路多难走,不管我们自己多痛苦,为了更高的利益、为了村子里的大家!我们——我们决不能后退一步。”
厨房只有锅盖的轻响。
底下的汤水咕咚咕咚冒泡。
千鹤突然捂住脸,喉咙堵了布团似的,哽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女人背过身,靠在墙上,轻轻地、慢慢地哭了起来。
隆司抬手想走近,手却在半空僵了好一会,最终又落下。
“……别闹了。”他缓缓说,“反正已经到这一步了,再多说也没意义。”
“成子是我们的女儿。”女人眼神空洞,“她才十六岁啊,隆司。她还有那么长的路可以走……”
这一次,丈夫选择拂袖离开了。
“叮咚——”
二十分钟后,门铃响了。
……
千鹤手中端起茶盏,余光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三人。
当她的视线扫过坐在中间这名戴着墨镜的少年时,指尖悄然收紧了些。
——那白色的长发。
不是染发剂那种粗浅的效果,而是发根发尾都纤毫雪亮,真正的、干净利落的雪白——
一头柔顺得过分的长发。
她眨了下眼,努力按下心头翻起的诧异。
“失礼了。”千鹤将几杯热茶依次放下,轻声道,“请用。”
“谢谢您,夫人。”夏油杰接过茶,客气道,“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想问问您上次——”
为什么给出了那样的提醒。
为什么劝他们不要去温泉。
然而,不知为何,千鹤似乎总是忍不住看向五条悟。
“是这样的。”和彦侧过身,看向五条他们,主动解释道:“几个孩子们比较淘气,没听夫人的劝告,昨晚就去泡了温泉……但是这之后,发生了一点奇怪的事——我们想夫人应该知道些什么,这才上门叨扰……”
千鹤的神情僵了半秒。
“你们真的……去了?”她微不可闻道。
津津有味咬着山楂糕的五条悟点点头,“没错。”
千鹤把茶盏放到桌上,语气不重却带着明显紧张,“所以你——”
“怎么了?”五条悟问。
“不,没什么……”女人顿了顿,又闭上了嘴,“抱歉,我不知道你们想了解的事。”
“事到如今也不用隐瞒了吧?既然先前对我们善意提醒了,现在为什么又不肯说呢?”太宰治轻轻呷一口茶,“从刚才起夫人就一直盯着五条君的头发看呢。”
“——您见过这把梳子的吧?”太宰将那把半圆形的梳子放在桌上,微微一笑。
千鹤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不……难道说……”女人失神地喃喃,“不可能……”
“夫人,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太宰治放缓了声音,“只是我们的同伴这样的遭遇,让人很难不担心。村子里其他人似乎都不怎么待见我们,”他像个无故受欺负的委屈少年,睫毛轻轻一颤,露出黯然的神色,“如果连唯一知道真相的您都不肯帮忙的话,我们真的——”
千鹤无言地注视着太宰,又看了看五条悟。
良久,她叹了口气。
“……发梳,作为发间饰物,以前的人们相信发梳里寄宿着主人的灵魂。”千鹤慢慢道,“而且,梳子的发音与‘苦死’一样*,让人联想到苦厄和死亡……据说捡到掉在地上的发梳,就是捡到了苦和死,沾上了不祥之物。”
和彦反应很快:“但,这是我捡到的啊。和五条君没有关系才对——”
“那三个孩子泡过温泉吧。”
“……有什么联系吗?”
“那处温泉……以前是山神净地。”千鹤说,“据说那儿的水是山神清修之处,因此村子的温泉业格外发达。但后来不知为何——净地被玷污了。据说去泡温泉的人都会受到诅咒,而且无一例外都是与头发有关……”
“但是这类听起来像怪谈的传闻,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的……有的人去了,回来后也还是好好的。有人回来就出事……这些都说不好。”
“一般来说,什么情况才算中诅咒呢?”夏油杰疑惑地问。
“白头发。曾经住在附近的一位邻居,回来后一夜之间头发疯长,据他所说头发长到已经完全阻碍了日常生活……虽然在我们眼里,只是长了一些而已。听说他总是在抱怨长头发好麻烦、掉发遍地都是之类的。”
“他的父母请人替他驱邪,但他还是一直不停地抱怨家里到处是头发——枕头上,被窝里,甚至从眼睛里都能扯出白色的发丝。可是,没有人相信这样离谱的说辞。这之后没过几天,他突然死了。我当时就在现场——看见他的鼻孔和喉咙里面,全都塞了满满的白色头发。”
“事后调查的时候,从他的家里发现了一把梳子……嗯,和你们手上的这把一模一样。人们都传言说,他一定是被温泉诅咒了,梳子才会趁虚而入找上他。”
“哇哦,”太宰治说,“像小说里的情节呢。‘有意识选中人的发梳’?”
“你们也可以不相信。有些东西本身就很难用常理来解释,”千鹤神情微动,“但是,像五条君这样的白发……在我们村子,一定会被看作不祥的征兆的——”
五条悟歪了歪头,“只是这样啊。”他看上去对这种万众瞩目的环节适应良好,“我还以为什么呢。”
千鹤怔了怔,“你不怕吗?”
五条悟正要张嘴回答,太宰治就悄悄在背后拽了拽他的长发。
五条悟:“……”
“嗯,”最终,他僵硬着脸,说,“我很怕。”
和彦不明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