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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上池虞的冲动只迸发了一瞬,理智很快占据上风勒紧了缰绳。祁淼冷静下来,等人几乎都走尽了,才起身慢慢离开。
在停车场取好车,祁淼正准备发动,手机响了两声,是周珣发了一个定位过来,附言:
【知道你这两天心情不好,与其窝在家醉生梦死,不如来我新开的酒吧捧个场?给你全场免单!】
【顺便帮我评估一下新店,再赔钱我爸真的会剥夺我的继承权,求你了哥[大哭][大哭]】
作为四年前那场事故的见证者,周珣对喻若愚忌日这个时间点的敏感程度大概仅次于当事人。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试图把祁淼约出来,干什么不重要,主要是祁淼身边得有个人看着,不然他担心不知道哪年祁淼就悄悄醉死家里都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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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
周珣给祁淼发完信息点进朋友圈,随意刷了两屏,一众豪车豪宅环游世界的图片中,突然滑过去一个造型质朴的生日蛋糕。
他连忙划回去,看到图片的配字:【池虞,十八岁生日快乐,感谢你坚持了这么久,我会继续加油】
小子,还挺文艺。
周珣笑了声,敲了敲那个头像,起身拎起吧台上的车钥匙,对一旁的人说:“我去接个朋友,一会儿祁总来了直接带他去我那间包厢就行。”
喻若愚接到周珣的电话时正在回省队的地铁上。
“小池,过生日怎么不跟哥说呢?生分了啊。”周珣开门见山,“刚好我的酒吧开张,双喜临门,小寿星来捧个场?”
情绪大起大落,喻若愚有点头昏脑胀。
他知道自己这个状态再加上队里的规矩是不应该喝酒的,可心里实在难受,再不发泄一下他觉得自己要发疯了。酒精那种可以短暂逃避现实的诱惑难以抵抗。他低低地应了声“好”,问周珣酒吧位置在哪。
周珣向来欣赏他这种干脆不扭捏的性格,笑道:“这个点你们队里的训练应该结束了吧?我去接你就成。”
喻若愚抬头看站点,报了自己现在的位置。
和周珣汇合,喻若愚一上车就被塞了一个毛绒大玩偶。
周珣边打方向边说:“之前看你挺喜欢健身房那边的熊猫摆件,就又买了一个,当生日礼物了。”
毛绒玩偶触感温暖熨帖,喻若愚埋头贴脸蹭了蹭,沉郁的情绪缓解了不少。
周珣余光瞧了他一眼,忍俊不禁:“我还很少见男孩儿喜欢这些东西,你是第二个。”
“第二?”喻若愚沉迷毛茸茸,随口问到:“第一是谁?”
周珣一下噤声。
喻若愚也没有在意,歪过脑袋笑眯眯朝他咧嘴:“谢了珣哥。”
“客气。”周珣也笑,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既视感。
车开到半路,喻若愚想起之前在祁淼车上听到的那通电话。
纠结酝酿了好半天,他还是问出了在心里盘旋许久的疑问:“珣哥,你姑姑和祁指导是——?”
周珣老早就瞥见了他试试探探的小表情,还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开口,笑道:“这有什么,想问就问呗,看你这一路脸皱的。我以为你不想来呢。”
喻若愚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很明显吗?”
“他妈是我亲姑。”周珣眨了眨眼:“没想到吧,你们祁指导是个隐藏的富二代。”
怪不得。看着周珣那双让他似曾相识的桃花眼,喻若愚恍然。
而那天的通话,祁淼言语之间的抗拒冷淡他就能理解了。
关于祁淼与父母淡薄的关系,喻若愚有所体会,但祁淼没主动说起过,他也不想去戳对方的伤疤。
那时年纪小,他只想着既然祁淼父母不称职那他这个做搭档的就多关心关心,祁淼这么好,他爸妈认作干儿子可真是赚大发了。
喻若愚有一个冠军相册,只要他有比赛,爸妈都会尽力来到现场支持他,拍下独家照片留念,和祁淼组合搭档之后,相册里更多的就是两人的合照了。
而祁淼的父母从没有来看过他的比赛,哪怕是奥运会。
在喻若愚的记忆中,祁淼与家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他和祁淼拿下第一枚世锦赛金牌的那天,那是他们的第一枚世界级金牌。年轻的世界冠军,举世欢呼瞩目。赛后,祁淼的母亲出现在观众席。
面容姣好的贵夫人优雅抚掌向自己的孩子道贺,然后告诉祁淼,她和他的父亲离婚了。
他们当时手里还捧着属于冠军的鲜花和奖杯,沸腾的热血还没来得及平息,就被迎面浇灭。
喻若愚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种时刻,会有一个母亲对自己刚成为世界冠军的孩子说出这种话,他慌张地侧头去看祁淼。而祁淼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平静地对妈妈说:“我也祝贺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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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酒吧,服务生走近跟周珣耳语:“祁总已经到了。”
周珣点点头,道:“派人隔一会儿就在外面看一眼,别进去打扰,留心他有没有喝多就行。”
服务生下意识附和老板的话,随即想到:“祁总没要酒,进了包厢就休息了。”
“这回这么消停?”周珣诧异地挑眉。
喻若愚从后面跟上来,道:“珣哥你有事儿就去忙,我自己没问题。”
周珣开的是家清吧,舞池中央一支民谣乐队唱着自由抒情的歌,朦胧梦幻的灯光下,人群聚落散在卡座各处低声聊天品酒。说是酒吧,倒更像艺术沙龙
——不像什么未成年免进的十八禁场所,喻若愚自认作为一个生理意义上刚迈进成年门槛的老油条在这里很安全。
周珣原本打算叫上喻若愚一起去祁淼的包厢,但转念一想,万一祁淼等会儿喝多了,作为教练在队员面前失态有损威严就不妙了。
“我去去就回。”周珣拍拍喻若愚的肩,转头对酒保道:“给小朋友调杯无酒精饮料。”
目送周珣离开,喻若愚脸上乖巧的微笑消失,肩膀垮下来,整个人往吧台一趴,蔫蔫道:“来杯酒,不要果酒谢谢。”
酒保动作一顿,拎起橙味果汁的手不知道是该拿还是该放:这小子是不是有点过于熟练了?
几秒后,酒保迟疑道:“我们这是正经酒吧,不接待未成年。”
喻若愚:“......我也是正经成年人。”
酒保将信将疑,最后选择折中,调了杯橙味果酒推到喻若愚面前,“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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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包间里,音乐声似有若无的透过门缝钻进来,祁淼垂眸支颐小憩。
门象征性地被敲了两下,周珣推门而入,“我这地方怎么样,这选址、这风格定位,够不够独到?”
祁淼掀开眼皮,客观评价:“目前来看,短时间很难倒闭。”
周珣在沙发另一头坐下,呸了一声,“得你一句好话怎么就那么难,我都怀疑我之前五次创业是被你咒垮的。”
没有再闲话,周珣正色道:“这次去Q市见到他爸妈了没,叔叔阿姨身体怎么样?”
周珣虽然看着整天没个正形玩世不恭,但在某些方面还是很谨慎的。比如他尽量避免在祁淼面前提起喻若愚的名字,他怕祁淼又发疯。
喻若愚意外身亡后,他妈妈的精神承受不住,中年丧子的夫妻二人搬去了当地某寺庙客舍,在那里常住下来寻求皈依。
“不算坏。”祁淼眼神有些放空:“苏姨的状态还不太稳定,喻叔一直陪她住在山上。”
喻若愚的母亲半生优雅得体,可在儿子的葬礼上她彻底崩溃难以自持,揪着祁淼的衣服嘶声质问:“你是最后一个和小鱼在一起的人,你们说什么了?为什么那么晚他会一个人去海滩,你告诉我啊!”
即便她清楚的明白,儿子的死是意外,她的孩子在赛场上是为国争光的骄子,在赛场之外是见义勇为的英雄。
可无边的痛苦将她的精神碾碎。造化虚无,她恨不了无常世事,于是在那一瞬间,她将所有的恨意都无端倾向了具体的某个人。
祁淼全盘接受。从他在冷硬的礁石边找到喻若愚的那一刻起,不需要任何人的宽慰或是指责,他已经是自囚无赦的罪人了。
看向祁淼古井无波的脸,周珣心里滋味复杂难言:
从他有记忆以来,姑姑家那个只比他小了几个月的表弟就是家里最出色的孩子。
在他还因为中二叛逆、争做纨绔富二代被他爸抽得嗷嗷叫时,祁淼就已经进入国家队成了头号种子。之后一路鲜花着锦——全国冠军、世界冠军、奥运冠军等等,能拿的荣誉拿了个遍。
彼时的周珣正被亲爹断了生活费,扔在国外美其名曰磨砺心性,实则每天艰难荒野求生。
就在他被生活毒打即将低下中二少年那比鸭子嘴还硬的头颅时,祁淼突然给他打了一大笔钱,并交代“帮我买玩偶寄回国,最新款、限量款只要上了都买”。
一开始周珣大为感动,想着到底是兄弟,难为祁淼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编这么离谱的借口打钱接济他。
后来时间长了他发现,这小子是真拿他当代购,东西买齐剩下那点钱简直就是打发跑腿的。至此,周珣主业海外代购,兼职荒野求生。
再后来,周珣发现,祁淼精心挑选的每一只玩偶都是送给十米台之上站在他身侧的那个人。也是从那时起,周珣隐隐感觉,大道坦途的天之骄子或许要踏进世俗意义上的歧途了。
然而周珣没等到直觉被验证的那天,喻若愚死了,祁淼的坦途与歧路,都以一种堪称惨烈的方式被斩断。
......
周珣心里暗暗叹气,岔开话题,按铃喊人送酒进来。
敲门声很快响起,却不仅仅是来送酒,吧台的酒保面色焦急:“老板,您带来的那位朋友喝多了,正在前台发酒疯呢,见人就抱!”
周珣“嚯”地站起身,下意识瞧了瞧祁淼,一阵心虚:这叫什么事儿,人孩子主管教练还在这呢。
“不是叫你给他调饮料吗,怎么喝酒了!”
酒保苦着脸小声辩解:“果酒,只是果酒而已......”半杯低酒精果饮下去醉得五迷三道,谁敢信那小子大言不惭张口就要酒。
周珣拔腿往外走,走到一半顿住,回头看祁淼。
祁淼正倚着沙发开了一瓶酒,见状不解地看了回去,眸光浅淡。
大概是心虚,周珣莫名从中品出一丝审判的意味。搓了搓手,他讪笑道:“祁指导,要不,劳烦您也跟我一起去一趟?”
祁淼微微坐直了身体:?
周珣:“哈哈,是池虞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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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若愚曾经是队里出名的千杯不倒,天生优于常人的代谢速度不仅赋予他强悍的竞技体质,在社交场里也让他如鱼得水。只要不在比赛周期内,偶尔有实在推不掉的酒局,最后能走直线回家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祁淼。
祁淼滴酒不沾,负责安排所有人的善后工作。除此之外,还为了防止喻若愚微醺上头,过度释放天性,见人就又亲又抱。
半杯酒下肚,视线逐渐模糊、思维开始扭曲狂奔。喻若愚后知后觉,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里,他想:坏了,池虞,好像不会喝酒啊......
祁淼和周珣到的时候,喻若愚正死死箍着店里套着玩偶服准备出门揽客的员工。
醉后的人力气奇大无比,员工挣不开逃不掉被一阵猛挼,只好摘了头套束手就擒,生无可恋地等待救援。
祁淼在几步之外站定,周珣上前,试图上手拉开喻若愚:“好了好了小池,手松开,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话音刚落,喻若愚更不肯撒手了:“我不!喝酒回队要挨罚。”
周珣:“......”这倒是记得清楚。
“你!你叫祁淼来。”喻若愚大着舌头嘟囔。
周珣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这师徒俩关系好到这种地步了吗?直呼大名就算了,有好到喝蒙了还喊名字的程度吗?
他转头去看祁淼,几步之遥的距离,对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这边。
下一秒,祁淼大步走过来,握住了喻若愚的手腕。
嗅到熟悉的气息,力大无穷的醉鬼松了手,自然而然地缩进这个充满安全感的怀抱。
他抬手环住祁淼的腰,脑袋埋进对方颈窝小狗似的一阵嗅闻,随后放松地卸下全身戒备,喃喃低语:“......祁淼,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