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角落，盛濯低声接起了电话，孟毓白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火爆，只是这次开口却没那么直接：

“盛濯，你在家？”

盛濯道：“不在。您有什么事？”

孟毓白“哦”了一声，没答，又道：“你养着伤，往外面跑什么？你那个何汐怎么连照顾个人都不会，他人在哪？”

盛濯回头看了一眼，轻咳一声：“我们在康复中心。我陪他来做记忆治疗。”

孟毓白在电话那头听到这话，火气蹭的就冒了起来，“他不好好照顾你，还要你一个伤员陪着他？你可真是出息……”

他咬着牙压住了话头，半晌长出一口气，声音终于低了些：“盛濯，今天下午生物研究所的人去你家里，你让你……让你的何汐给他们抽一管血，这事就算结束。”

盛濯许久没说话。

孟毓白道：“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也别跟我提基地法律保护军偶，基地还不提倡同性关系呢，这事你们本来就谁都不占理——我帮你压了这么多天，这把骨头快让他们吵散架了，你们各退一步，以后谁也不用找谁的麻烦。”

盛濯仍旧沉默，许久才道：“……不行，他……”

耳麦里孟毓白的声音几乎要炸开了：“什么不行？我在这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你就半点委屈不舍得让他受？听着，今天下午三点，你家，你们两个都给我好好配合，我亲自到场监督！”

“嘟”的一声，对面挂断了。

盛濯转身，治疗已经结束了，何汐围好围巾，正静静看着他。

盛濯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几分，一见他，眼神又是一暗，何汐若有所觉，已经明白了七八分，道：“指挥长说我的事了？”

盛濯嘴唇阖动一下，良久：“嗯。”

何汐道：“是幻研中心还是生物研究所？”

目光交融分外安静，何汐又无声地笑了笑：“其实也无所谓。你放心，我一定配合，只要他们再不为难指挥长，指挥长就不会为难你。”他一顿，又道，“你们指挥长虽然向着你，但是肯定也有他的难处，我知道你有办法让那些人不再纠缠，但终究是堵不如疏，这事本来就因我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就去会会他们，看他们能作什么妖。”

从孟毓白提到何汐那一刻起，盛濯就知道这事没有余地，他目光沉了下去：“……抱歉。”

何汐却仿佛有些好笑：“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吧，没有我的话，你也用不着挨指挥长的骂了。”见盛濯嘴唇微张，他浅浅笑了，安慰孩子似的说，“好了，别担心，也别自责，我命大着呢，轻易死不了，旅幻门我都能直着走出来，几个穿白大褂的老头奈何不了我。”

盛濯睫毛一颤，一错不错看着他，终于有些无奈地笑了。

下午三点，家门被准时敲开，孟毓白先行步入，四名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员紧随其后。

钟谨钟诺整齐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看见孟毓白才站起来，紧巴巴地说：“孟爷爷好。”

问了好，他们俩就一眼不眨地盯着那几名研究员，姿势紧张如临大敌。

孟毓白觉得让孩子看着不好，便挥挥手：“钟谨钟诺啊，你们回屋去写作业吧，这里不用你们。”

两人都有些害怕孟毓白，低下头，站着不动。

孟毓白有些生气，指着他们质问盛濯：“这俩孩子以前不是挺懂事吗，今天怎么回事？”他点点盛濯，“你也不懂事！”

盛濯只是垂手立在一边，一言不发。

钟诺鼓起勇气，道：“不关大哥哥的事，是我们自己要在这里的。”

钟谨撅着嘴，新仇旧恨交织，愤愤不出声。

毕竟是指挥长，孟毓白不方便对两个孩子瞪眼，拂袖往沙发中间一坐，“你那个何汐呢？躲着怕见人还是怎么？赶快让他出来，屁大点事，速战速决！”

以陈教授为首的几名白大褂已经迅速将仪器设备摆好，见何汐迟迟不露面，也看向盛濯，陈教授戴上乳胶检查手套，如果不是指挥长在这坐镇，只怕还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E巡察长，今天的检查是指挥长定夺的，你也答应了……”

走廊里卫生间的门轻轻合上，何汐披着外衣走了出来。

他脸色一片苍白，嘴唇半分血色也没有，浑身上下透着自里而外的虚弱和病气，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这不是演的，出门一趟盛濯把他裹得严实，但还是不小心吹了点风，他回来不久就头晕呕吐，本来胃里也没东西，吐到最后只剩了苦水。虽说这种情况时常发生，今天来得还是不巧了些。

盛濯快步走过去，轻轻扶住他，低声问：“好些了？”

何汐弯起眼睛笑笑，示意不用扶，对众人抱歉道：“刚刚不太舒服，请见谅。”他神色沉静看着陈教授，“没想不认账，各位放心就是。”

他声音几乎没什么力气，说完闷咳两声，又转向钟谨钟诺。

兄妹俩连忙上前拉住他，何汐柔声道：“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回屋写作业吧。”

钟诺眼眶红着，钟谨撒谎道：“我们写完了……”

何汐无奈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笑道：“那就看书，你们不是有那么多关于Prof. H的书吗？一会儿电视上还有颁奖典礼，等典礼开始，我陪你们一起看。回去吧，嗯？”

兄妹二人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书房。

孟毓白原本对何汐颇有成见，这下倒觉得这小后生还算明事理，虽然病骨支离着，身上却是他所没有的从容温和的气度。他依旧冷眼旁观，却不自禁多了几分刮目。

何汐坐下，几名白大褂立刻上前将他围住，盛濯顿时被挡在视线之外。

不知名的仪器嘀嗒响起，让何汐恍然间想起那天被人从旅幻门带出来时，上了巡察组的车辆，车里的仪器也是这样滴答作响，一个长官模样的年轻人来到他身边，身上的制服似乎都穿得比旁人好看些，高挺如削的鼻梁落下阴影，不言不笑看着他，墨色的瞳孔里流转着一点微光，让他联想到夜里闪烁的星，遥远，神秘，又迷人。

他漫无目的地想，这人大概来自星空吧，是天仙下凡。

但又一转念，难道天仙下凡也要穿制服？虽然那身制服在他身上是那么笔挺好看，但也许不穿制服会更好看。

他就这样被带回了基地，神游物外，一路上都在想，这么勾魂摄魄的一个人儿，他不可能没见过，只要见过一面，这辈子都忘不了。

只是终究什么都想不起来，兴许是真的没见过，不过既然今天见了，那也足够了。

他对几个白大褂客气地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靠着沙发合上眼，懒得管别人怎么摆弄他，打算去梦中再见见那天仙。

此时梦外的天仙却冷声开了口：

“多少毫升？”

盛濯一错不错看着几个白大褂，一个动作也不漏过，陈教授拿过空的血袋，正在测试针管。

“400毫升，我们已经获得指挥长同意了。”陈教授眼皮也不眨地说，“批示书在这里。”

盛濯双眼有一瞬间眯了起来，右手几乎条件反射一般伸到腰间摸抢。

他收回手，语气如冰，冷而坚硬：“最多一百毫升。”

一百毫升够干什么的？陈教授几乎被气笑了，虽然理直气壮不心虚，但多少也有点怕，他们研究所的许多数据来自巡察组，不能把E巡察组得罪得太狠，便犹豫着看向孟毓白：“指挥长，您看三百五十行吗，不能再少了。”

盛濯目色几乎有些森寒，他一字一顿：“至多一百——批示书我还没签字。”

陈教授几乎要摔针，告状似的转向孟毓白，“指挥长，E巡察长他……”

孟毓白眉头一皱，他瞟一眼何汐，何汐脖颈微仰靠在靠枕上，面色冷白，憔悴得喉结都显得突兀，病恹恹地半阖着眼，呼吸低到几乎听不见。从这么一个人身上抽去四百毫升血液，与要他半条命也没什么差别。

但他已经答应了生物研究所400毫升，既然答应，那就是金口玉言板上钉钉，多一滴少一滴都不行。

“四百就是四百。”孟毓白脸色有些阴沉地说道，他看一眼盛濯，“批示书拿过来，你签字。”

他声音不高，却再没有人敢置喙一个字。

书房的门咚的一声，众人下意识看过去。

钟诺死死捂着钟谨的嘴，拼命把他往回拉，声音压在嗓子里：“哥！你别冲动！大哥哥会有办法的……”

钟谨被拼尽全力拖着，怕把妹妹弄伤，最后还是泄了气，往地上一坐，无能为力咬牙，恨恨的声音从钟诺指缝间含混传出来：“四百毫升是健康成年人献血的量，何汐哥哥的身体都那样了……”

蓝色智脑虚拟屏上的批示文件展示在盛濯面前，另一边，两名白大褂已经开始在何汐臂弯上擦拭酒精。那手臂苍白得近乎透明，皮肉只有薄薄一层，青色静脉一目了然，找都不用找。

何汐睁开眼，两人目光相对，何汐没什么力气地对他笑了笑：“签吧。”

盛濯眼底一片晦暗，半晌，视线移开三寸，道：“四百毫升，分四次，每次间隔六个月。”

何汐一愣，随即咳嗽着笑了起来。

分四次，每次间隔六个月，一年半呢，何汐想。

他忍不住开始担心，如果到了时候，自己舍不得离开这个家怎么办？

孟毓白脸色有些变幻，最后铁青着脸说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分期付款吗？你有耐心一次一次弄，我没时间陪！”

陈教授为难道：“E巡察长，我们的这个项目需要一次性投入大量样本血液，一百毫升根本无法进行……”

血液可以贮存，一年半载根本不是问题，盛濯不理会他，直接对孟毓白说道：“以后的期次您可以不出面，我们和生物研究所自行协商。”见孟毓白面色有所松动，他一顿，半垂下眼，顺着形势拍了个不冷不热的马屁，“今天有您坐镇，以后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他说罢便紧紧闭上嘴，侧过了身。

盛濯不是会恭维人的人，拍马屁的语气都硬邦邦干巴巴，毫无奉承之感，反倒一股讨债味。

孟毓白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表情仿佛是一个习惯了儿子忤逆的父亲，骤然有一天被孝顺了，被妥帖服侍了——他把盛濯从上到下打量个遍，眉心的皱纹先是舒展开来，继而再次拧成了川字，莫名上火，重重瞪了何汐一眼。

何汐只是静静坐着不说话，眸子半敛。他当然清楚指挥长为什么生气，只不过“狐狸精”这顶帽子，他还是认为更适合某位巡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