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毫升不多,但到了后来,血流的速度还是明显慢了下来。
“血压偏低,”负责监测数据的白大褂对陈教授说,“不过暂时问题不大。”
屋里开了暖气和加湿器,温度很高,白大褂都有些穿不住了,孟毓白也燥热,只是看了何汐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他想起上次在康复中心,天气不冷,旁人都穿着单衣,唯独何汐厚厚地裹着大衣围巾,换在两极还没完全融化的时候,活似个南极的企鹅,就这四处透风的身体,真不知道盛濯跟他怎么过。
何汐额头上出了一层虚汗,乌黑的发梢湿湿黏在脸上,衬得脸上越发没有血色,濒死一般白得吓人。
一百毫升终于到头,设备一撤,盛濯便来到他身边,帮他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勒着绷带的纤长手臂顿时隐在袖管之下,暖意骤然传来,何汐轻轻打了个激灵。
盛濯拿毛巾给他擦汗,与他对上眼神,低声问:“怎么样?”
何汐没什么精神,懒懒地半歪着,手臂也没力气似的抬不起来,闻言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没事,好着呢。无偿献血也是为人类做贡献的一种方式,从今往后我要摆脱蛀虫的身份了——你们基地总部不给我办身份证明,也不发献血证明吗?”
盛濯绷紧嘴角,有些不想理会,但还是正经回答了他的问题:“……没有身份证明就不是基地承认的公民,即使发了献血证明,也不能享受相应的福利。”
他说得含蓄,其实在场的人都清楚,无身份人士别说不享有福利,连基本的人权都不受保障,如果不是作为巡察长的伴侣,何汐在生物研究所的手术台上被活体解剖也是没有人会管的。
何汐若有所思,想了半天,忽然问:“你们基地的公务员岗位,入职考试难吗?——比如幻研中心附校,教小朋友的,像诺诺和小谨的老师那样。”
盛濯一愣,没想到他会提这个,“……因人而异,对大多数人来说很困难。”
按照基地法律,何汐现在这种情况,如果能通过基地总部统一考核,的确有补办身份证明的权力,如果那样,何汐可以在基地总部拥有独立的公寓,可能没有巡察长的公寓大,但能光明正大地生活,两人自然也就不用再当假扮的情侣。
盛濯手中的毛巾无意识地攥了下,道:“备考的过程可能很辛苦,对基本功的要求很高,你什么都不记得,和我一起,其实不用——”
何汐不知哪里来了点精气神,用力撑着坐直了身子,安慰似的笑笑:“别担心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要是方便,就随便找几本书,我没事就看两眼。虽说难,但万一就通过了呢?”他憧憬道,“诺诺和小谨到时候可就得喊我何老师了。”
正说着,钟诺和钟谨趴在书房门上,听到这边结束了,推门冲了出来,围到两人身边,钟谨恨恨看了那边忙活的陈教授等人一眼,道:“何汐哥哥,你没事吧?”
何汐听到了刚才书房传来的声音,不用猜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笑着揉了一下他的头发,“没事,”小朋友的注意力容易转移,他打开电视,道,“颁奖典礼是不是有直播?是哪个台来着?”
他随手拨到新闻台,画面上正在直播,是一个远景,灯火通明的礼厅,装潢十分简洁,但仍旧相当气派,观礼席是黑压压人头一片,不算大的演讲台上打着一簇灯光,没站人。屏幕左下角,四种语言的金色小字长短不一,写着“基地总部旅幻门科学研究终身成就奖授奖仪式”,后缀是“第十届”。
钟谨钟诺明显兴奋了起来,何汐目光无意中扫过孟毓白,偏头压低声音问盛濯:“你们指挥长好像不太高兴……我是不是应该等他们走了再开电视?”
孟毓白看了几眼电视,神色莫测,眉头皱着,但他那眉头无时不皱,所以其实可以算没表情。他看看钟谨钟诺,又看到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两人,磨了一下后槽牙,一扯嘴角起身道:“行了。”
他背着手走了几步,走到鱼缸旁边,冷哼一声:“奢侈浪费!”
现在的饮水全靠人工净化,水费天价,盛组长家最值钱的大概就是这缸观赏鱼,虽然其他的装饰布置已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不过指挥长想挑刺,盛濯也辩驳不了什么,只是静默不语。孟毓白又四处逛了逛,郁闷无处发泄,见盛濯何汐都站了起来,一摆手:“待着吧!”
到了门口,他忽然冷笑一下,伸手点点两人,“你们两个别以为装装恩爱就结束了,这点伎俩蒙混得了别人,过不了我这关。想清楚了,不如收了这些没用的心思,趁早跟我坦白。”
浩浩荡荡一行人走了,家里顿时清爽,电视直播还在继续,何汐不打扰两个孩子,继续和盛濯耳语,他笑叹道:“看来咱们还是演得不够到位——你真的不和指挥长摊牌?他还是关心你的,他要是知道了,作用兴许比我大,反正关于你们福利院的事情,我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盛濯只是摇摇头,没说什么。
何汐一笑:“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顾虑,随口一提,别往心里去。”
盛濯动作微微一顿,倒了杯温水递给他,沉默不言。
颁奖典礼已经进行了一半,人类栖息地资源紧张,基地内部物资虽然相对充裕,但也不能过分挥霍,即使是这样重大的仪式,现场的布置也只是隆重而奢华,为了减少时间占用,整场仪式时长不超过三小时。
指挥长没有亲自出席,派了他的副官去,基地总部从事旅幻门相关工作的人员几乎全部到场,基地2号和3号分部的代表团也在场。空间巡察组每年也会收到邀请函,只不过今年盛濯在家养伤,没有参加。
讲演台的聚光灯下站着幻研中心的那位付所长,他板正严肃地宣布了获奖者。
——程幼薇。
钟谨钟诺激动不已,钟谨道:“程教授是韩老师的老师!韩老师跟我们提起过她,她今年只有三十二岁,比付爷爷获奖时还年轻许多呢!”
钟诺连连点头,注意力偏了一点,欣羡着小声说:“……程老师好漂亮……”
程幼薇论相貌的确算是极为出挑的美人,加上她刚硬要强,即使平时在幻研中心工作,也要化上精致的妆容,典礼上着装正式,她穿了一身深色长裙,越发绰约艳丽。
勉强算熟人,何汐对这位程小姐印象还挺深,上次在康复中心遇上,程幼薇还对他十分关心。
盛濯也想起了这事,道:“方之涵说,你们在康复中心遇到她了。”
方之涵既然告诉他,肯定把对话的内容也一并告诉了,何汐往后一靠,懒洋洋地笑道:“是啊。程小姐问我过得好不好,我和她就在幻研中心那天说过几句话,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不过你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吗?”
盛濯语气不冷不热:“怎么回答的。”
何汐揉揉手腕,歪着头,看着盛濯轮廓分明的冷俊侧脸:“我说,巡察长对我特别好。”
盛濯眉梢一扬,没接话,许久才不愠不火勾了一下嘴角:“谬赞了,我把你接回来,照顾你是应该的。”
“是这样啊,”何汐轻轻笑着说,接着又有些遗憾,“可惜盛组长对我这么好,我却什么忙都没帮上——福利院的旧址还在吗?触景生情,Dr. Niro也说了,不如你带我去一趟,兴许我就能记起点什么东西。”
盛濯深深看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嗯。”
画面切成程幼薇和付所长,她从付所长手里接过奖杯,付所长眼神欣慰,道:“祝贺你。”
程幼薇低头谢过,转身对着话筒,她拿着无数科研工作者梦寐以求的奖杯,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喜悦,只是礼貌性地露出一点微笑,面对台下无数目光,话音冷冷硬硬:“谢谢,我很荣幸。”
闪光灯从未间断,人们用智脑外设调出虚拟摄像仪,对准那方小小的讲演台拍照。
程幼薇道:“第一批粒子武器已经交付空间巡察组使用,接下来粒子武器会在军队中普及,我们预计将在三到五年内完成。粒子武器相比传统热武器,无开放性损害,破坏力可调节,这些大家已经了解,我就不再赘述了。”
过往的获奖者大多都准备了连篇的发言,程幼薇却没有使用讲稿,对获奖成果和攻坚过程的讲述都只有寥寥几句,甚至不能说是简明扼要,简直是有点敷衍。
程幼薇说完停下,台下万众瞩目,一片屏息,都还等着她继续开口。
钟谨有些失落:“这就结束了吗?程老师为什么不多说点啊,我还等她讲粒子武器的试验过程呢。”
会场内一片安静,聚光灯落在程幼薇栗褐色的头发上,她目光一垂,片刻后竟微微一笑,对着话筒说道:“这个奖杯拿起来很有分量。”
她举起手中的奖杯,奖杯的设计相当巧妙,颜色是星星点点的深蓝,旋转交错构成一个旅幻门的形状,乍一看,仿佛是星空上的一只眼睛,下面还有一个黑色底座,似乎写了一行字。
程幼薇目光很慢地扫视了一遍台下,道:“十年之前,旅幻门科学还被基地列为‘对人类有毁灭性影响的伪科学’,任何人都严禁从事旅幻门相关的研究,基地总部对旅幻门进行监测,一旦旅幻门出现,就通过极端紫外扫射将其消灭。因为孟氏科研团队基于当时的物理学成果提出理论,认为旅幻门中的特殊粒子振动,不仅会令接触者丧命,还会在某些情况下导致空间坍塌,届时人类及其文明将会毁于一旦。”
台下刚才还是屏气凝神,此刻却近乎寂静了。
程幼薇说的这番话不是什么秘密,相反,是连中学生都一清二楚的旅幻门研究发展史。
但即便奖项一年一颁,也从来没有人会在发言中提及这个事实,因为没有人不清楚,现已被完全推翻的“孟氏联合定理”,对于基地总部指挥长来说,是无人敢触碰的逆鳞,禁区。
基地内部有有传言,指挥长一听到“Prof. H”这个名字,就不得不吃降压药维持血压——尽管传言有夸大的嫌疑,但程幼薇这样翻旧事,几乎无异于当众嘲讽孟毓白在科研生涯上的挫败。
要知道,虽然孟毓白本人没有出席,但这个奖项当初的设立,也是需要经过指挥长批准的,没有谁能说指挥长缺乏胸襟和气度,但深明大义不代表不计较个人恩怨,当初孟氏团队可是有两位教授因此事自杀,在公共场合,人们大都保持默契避而不谈,不去触这个霉头,更不会提到“Prof. H”这几个字。
程幼薇看着台下,继续说道:“在那段故步自封、惧怕不前的时间,我们将旅幻门视作蛇蝎猛兽,不去接触它,唯有将其消灭,才能令我们安心。的确,当时的物理学成果完全支持‘旅幻门毁灭论’。”
这更是把话直接挑明了,在危险线上踩,在场众人早已哗然,她却仿佛没有任何顾虑,不徐不缓将话说完道:“后来,一位不知名的人士通过通过虚拟网络向基地发送邮件,我们至今调查不出对方所在的位置。在与基地的数十封邮件往来中,对方通过实际的测试数据,指出了孟氏定理囿于已知知识的根本性错误,并提出了新的粒子物理学理论,说明了旅幻门的粒子振动不仅不会毁灭人类,反而可以为人所用、成为大污染时代中人类的出路——这位科学家的落款只有一个字母‘H’,现在我们称其为Prof. H。”
程幼薇略一低头,指尖从奖杯底座那行字上划过,嘴角带着几分唏嘘的笑意,“最后的一封邮件中,这位‘H’并没有再谈及专业层面的内容,而是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信的末尾,也就是这座奖杯上刻着的,是‘H’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
她轻轻念出了那句人尽皆知的话:“人类是星空的解密者,生而不应畏惧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