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汐这一觉没有睡很久,听见开门的声音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盛濯正脱着外衣,朝这边投来一眼视线。
何汐头脑还有些不清晰,梦境和现实一瞬间交错在一起,下意识问道:“回去看钟老师了?”
他问完一愣怔,盛濯仿佛也是一愣,眼睛微微睁大了,“……你说什么?”
何汐这下彻底醒了过来,莫名打了个激灵,勉强牵起嘴角,略带尴尬道:“……没什么。”
他抬头看着盛濯,梦里的少年和梦外的巡察长天差地别,可似乎又有不可言说的重合之处,最相似的是那张脸,福利院里的少年尽管有些狼狈,可俊美沉静的眉眼轮廓和眼前的盛濯一样,都让他移不开眼。
可一思及昨晚的流氓混账行径,何汐的目光就难免带了几分心虚,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和盛濯说话,两人沉默半晌,何汐才笑了笑,也没问他去了哪里,默然须臾,最终还是开门见山道:“唐突了……昨晚的事。”
他想说别放在心上,可随即又发觉自己好笑,耍了流氓还要人家别在意,简直是滑稽。
又是一阵沉默,何汐没想出什么说辞,只好尽量从容地避开对方的目光,头也不回地去了卧室。
盛濯望着他听着卧室门合上的声音,默然不语立了许久。
一小时前,Dr. Niro那间检查室里。
“巡察长,您想要我帮您做记忆检查?”
Dr. Niro听了盛濯的来意,面露惊讶,他尽可能斟酌着措辞,小心问道:“您……怀疑自己的记忆有缺损?”
盛濯半垂着眸,没有避讳:“是。”
Dr. Niro皱起眉,道:“既然是这样,巡察长,我必须要了解一些情况才能帮助您进行检查和治疗……您可以如实回答我吗?”
盛濯并没有犹豫,点头:“请问。”
Dr. Niro笔在手中转了转,思忖着说道:“您认为自己的记忆出现问题,是出于什么原因?是早就开始怀疑,还是近期开始的?”
他扶着额苦笑着补充道:“说实话,我们接受的记忆缺失患者,基本都是旅幻门辐射受害者,您这种自发怀疑的情况的确比较少见……”
盛濯不置可否,沉默须臾才道:“怀疑……从很早就有了。”
“总有些事情前后对不上。”
Dr. Niro微微点头,“那您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寻求治疗?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盛濯深深吸了口气,近一个月以来的事情走马观花般从眼前转过,最后定格在那个突如其来的吻上。
星空下的,猝不及防的吻。
那种异样的感觉在四肢百骸蔓延,脊背都有些酥麻。
他重重揉了揉眉心,彻夜未眠的疲惫感挥之不去:“有。”
“我遇见了一个人。”
这一整天,家里都静悄悄的,盛濯没有履行他的承诺讲完剩下的故事,何汐除了吃饭的时候会出来,其余时间都在屋里。
钟谨和钟诺察觉了微妙的气氛,面面相觑,连说话的声音都放轻了些。
直到夜深时,整间公寓都关了灯,主卧的房门静静敞开一条缝,何汐穿着睡衣,轻轻走了出来。
经过次卧时,何汐脚步更轻,他来到客厅倒了一杯温水,抱着保温杯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的一片漆黑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骤然从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缓缓起身往自己房间走。
走了几步,何汐被巡察长拦住了路。
夜太黑,他眼前模糊,走到盛濯跟前才发现有人,盛濯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就那么雕像一样站着,把何汐吓了一跳。
何汐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别的,只说了句“出来喝口水”,就从盛濯身边绕了过去。
盛濯始终沉默着,在原地静默了许久,才换好衣服出了门。
并不是接到旅幻门警报,他只是纯粹想要出来走走。大概是在Dr. Niro那里做记忆按摩时产生了副作用,他今晚又不出所料地失眠了。
失眠的感觉很不好受,何汐受到旅幻门辐射影响睡眠质量差,应该更加痛苦吧。
今夜没有星空,也没有月,隐约可见头顶浓密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公寓区的楼房之上。
福利院的楼房远没有总部公寓的高,就连那道围墙都破破旧旧,又低又矮,根本拦不住人。
他不止一次从围墙外面翻进去,趴在窗边看钟院长和那帮孩子们。钟月白或是在洗衣做饭,或是埋头在办公桌前,计算她所能拉到的每一笔“赞助”——有时是一捆旧衣服,有时是一筐土豆,有时只是几块废旧的木料板材。
那帮孩子,也就是他昔日的小伙伴们也是如旧,学习,玩闹,只有看不见的兰兰总是安静地坐着。
那天是第一次,他发现钟月白没有给孩子们上课,上课的老师变成了一个年轻男人。
男人长得很好看,文雅带着书卷气,眼里似乎永远含笑,听他叫钟院长是“钟老师”,盛濯只能猜测他或许是钟月白以前的学生,但他确信自己从没见过这人。
盛濯本来只是打算偶尔回去看一眼钟院长,可自从见到那个新老师——孩子们都叫他何老师——他回福利院翻墙的频率就不自觉中提高了。
他向来很隐蔽,只是安静地扒着墙沿听何老师讲课,从没有被发现,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终于还是露馅了。
他被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何老师按在了地上——而且是当成小偷。
以前都只是听何老师讲课,那是他第一次跟何老师说话。何老师即使动作有些粗暴,但说起话来却还是温雅和气,他记得清清楚楚,何老师夸他长得好看。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是一回事,被何老师夸是另一回事。
他求何老师不要把他回来的事情告诉院长,何老师答应了,但后来有一天,这事还是被院长知道了。
那天钟月白把何汐和盛濯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小的不听话,大的不懂事,让他们两个一起滚蛋。
何汐边劝钟月白不要生气,边搂着盛濯忙不迭地出了福利院。
盛濯低着头,余光却悄悄瞟何汐,道:“对不起何老师,我连累你了。”
何汐笑着低头看他,“这有什么的,我挨骂的次数本来也不少,现在每天不被钟老师骂几顿,都总觉得少点什么。”
盛濯胸腔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努力定了定神,才说道:“那……何老师,我就走了,我下午还有两份工要打。”
何汐看着少年头顶青涩的发旋和乌黑的头发,总觉得这孩子该长得更高些,更结实些,道:“要多休息,好好吃饭,听见没?”
盛濯用力点了点头,腹中却应时地响了起来,他这才想起自己没吃早饭就跑过来了。
何老师刚刚叮嘱过他要好好吃饭,盛濯赶忙从怀里摸出一支营养剂,有些局促地放进嘴里。
何汐看到那绿色的包装,嘴角的笑意都浅了些,他皱皱眉:“还在长身体呢,你每天就吃营养剂?”
盛濯吞了一大口,窘迫地抬起头道:“……没事的,我能吃饱。”
何汐叹了口气,温柔但不由分说地把那支营养剂从他嘴里抽出来,“吃饱也不行,这东西叫营养剂,其实没营养,不会把人饿死就是了。”
他不听盛濯的反抗,把人领到了一家煎饼店,怕少年不肯吃,狠狠心给自己也买了一份。
两人一起坐在路边吃饼。
盛濯不想让他破费,但既然已经买了,也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何汐带笑看着他吃,手中的煎饼只撕了个边,闻着喷香的味道,放进嘴里慢慢地磨着,等盛濯把他那个吃完,何汐就将自己的递了过去。
盛濯肚子饿得叫唤,一个煎饼只吃了半饱,看着何汐递过来没怎么动过的饼,第一反应不是接过也不是推拒,而是鼻尖一酸眼眶一红。
何汐愣了愣,故意笑问道:“这么难吃,难吃哭了?”
盛濯手指攥得有些发抖,闻言心里更加发酸发烫。他抬头对上何汐噙笑的目光,想说何老师,从小到大只有院长和你对我这么好。
但这话他不让自己说出口,更不允许自己落下泪来,只好咬牙死死忍着,一动也不敢动。等干燥的冷风吹走了眼里的湿润,他才闷声开口:“……不难吃。”
何汐已经把饼塞进他手里,摸他的头道:“那替我把这个也解决了。”
盛濯不明所以,只好看着他的背影,拿着饼,不舍得像刚才那样狼吞虎咽地吃完,小口小口地咬着,能多吃一分钟也好。
第二天,盛濯早上照常到福利院翻墙,天气冷,喝气成雾,窗户关得很紧,上面结着薄薄的霜花,透过窗子看过去,何老师就站在霜花丛中,长身玉立得如同一竿经霜的翠竹,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似笑非笑地朝这边投过一眼。
盛濯渐渐抓紧了墙沿。
屋里的声音传出来不甚清晰,但盛濯还是努力辨认着,福利院的孩子们大都是十岁出头,最大的十五岁,何汐讲的内容大概是估计着他们的知识水平,基本都是一些理科常识。
钟月白给他们当老师的时候,教的东西杂七杂八,凡是她知道的,天文地理文学历史,无一不讲给他们听,而何老师讲课的范围相比之下就小了许多。
盛濯扒着墙沿听了许久,等到何汐出来找他,盛濯忍不住问道:“何老师,你为什么只讲理科?”
何汐一愣,随即笑了笑,摇头道:“钟老师嫌我我文科学得差,不让我误人子弟……”
盛濯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正在思索,手中被塞进一袋热热的东西。
何汐伸手比了比他的身高:“揩钟老师的灶热的牛奶,趁热赶紧喝,趁着年纪小多长几公分。”
盛濯怔了怔,表情瞬间有些微妙的不自在,不知不觉攥紧了牛奶,塞进嘴里几口就喝完了。
“……谢谢何老师。”他嘴唇抿着说道。
何汐笑着给他拭去嘴角的一点奶渍,盛濯嘴唇顿时抿得更紧了,逃也似地偏过头,自己擦了擦嘴角,浑身都紧绷绷的。
何汐笑道:“你紧张什么?耳朵都红冻了,下次出来戴个帽子。”
盛濯耳朵是热的,半晌,在何汐看不见的地方,脖子也渐渐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