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什么？”

盛濯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没听清便问道。

何汐骤然回过神来，眼神闪烁片刻，唇角扬了扬，“没什么，就是想让他们长高点。”

说话间，车到站，缓缓靠边停了下来。何汐跟着盛濯下车，一抬眼便看见了远处考试中心高大的建筑，他单手拢了拢风衣，挥挥手道：“就送到这里吧，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盛濯不置可否，道：“考试尽力即可。三个小时结束后我会在这里等你。”

何汐随意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向人群拥挤的考试中心走去，盛濯却突然在他身后道：“你……”

何汐回过头：“怎么了？”

盛濯眼睫颤了颤，垂眸半晌，才说道：“考试结束后，去康复中心做记忆治疗吧，Dr. Niro说可以开始第二个疗程了。”

何汐颔首一笑，欣然答应：“好。”

前来参加考试的城市公民，从十五岁到五十岁都有，何汐走在人群中，甚至看到了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拿着成套的考试用具，不过大多应试者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有的紧张得走路都不利索，有的则一副意气勃发，跃跃欲试的样子。

何汐没带专门的考试用品，盛濯问过他是否需要，他表示自己最重要的用品就是保温杯，除此之外带一支能写字的笔，还有临时身份证明就行了。

临时身份证明这种东西算是基地对于潜在人才的一种优待，长期不缴纳“人身安全税”、没有基地承认的公民身份的人，也就是俗称的“黑户”，可以在报名考试后，办理这样一张身份证明，方便考试时的身份登记和核验。

何汐刷了证明卡，通过安全检测，顺利进了考试中心的闸门。

他不经意回头一望，远处那道身影似乎仍伫立在原地，任凭车来人往如何拥挤，都岿然不动一般；但一眨眼，就又遍寻不到了，不知是他近视加重产生的错觉，还是被拥挤的人流挡在了幕后。

他眨眨眼，稳了稳心神，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才回过头。

肩膀被人撞了一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从后面挤出来，对他抱歉道：“不好意思，撞到你了。”

何汐和颜一笑：“没关系。”

他即便走在人群之中，周身总还有种风雨不动的沉静平和，虽然脸色泛着血气不足的苍白，但舒展从容的身形和彬彬有礼的微笑，仍旧让人不禁感到心神安定。

大概是旅幻门里度过的岁月使他的身体处于一种奇异的冰冻状态，何汐的面容看起来和二十多岁时没什么区别，甚至因为这段日子的悉心养护，显得更加白皙细腻了些。

年轻人见他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便爽朗笑道：“我看你刚才刷卡，你报名的也是幻研中心的岗位？”

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何汐大大方方地点头，笑了笑：“我第一次来，想不到这么多人。”

年轻人慨然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基地公务岗位，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进去——”他话音一转，见何汐生得文雅，看起来十足是个知识分子的样子，便问道，“方便告诉我，你用的学习资料是怎么搜集整理的吗？”

何汐一怔，年轻人连忙道：“你别误会，如果你有什么好的途径，我可以出钱的——我这次来只是试试，大概率考不上，明年再考时还会用到这些资料的。”

何汐还从没想过收集学习资料这个问题，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巡察组和幻研中心时并肩单位，他用的是巡察长从韩若若那里借来的一手资料，苦笑一声，只得如实答道：“抱歉帮不上你……一个朋友有资料，我就借来看了。”

年轻人有些失落，还有些不甘地追问，何汐担心自己说出来会对韩若若不好，就含混应了几句，敷衍了过去。

年轻人见他不愿说，便换了其他话题，不过仍旧三句话不离旅幻门，眼里尽是向往：“你有没有看今年Prof. H 金奖的颁奖直播？大家都说，程教授在典礼上那段话，是大无畏，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何汐微微低头，没说话，年轻人继续说道，语气有些慷慨：“但在我看来，这不是什么无畏，这只是每一个科研工作者的基本素养而已——当年的Prof. H能够顶着基地的高压政策，冒着生命危险去研究旅幻门，而那些所谓的教授专家只是龟缩在已有理论的壳子里，把真正为人类寻找出路的人视作异端，这本身就违背了科学的精神。”

他慷慨激昂地大谈科学精神，颇有些忿忿不平：“程教授是个正直的人，不畏惧那些权力和斗争，她的那番话折服了很多人，这才是真正的、纯粹的科研工作者，如果我将来考入幻研中心，我一定会成为程老师的学生。”

他的话仿佛浑然不把众人所忌惮的东西放在眼里，天不怕地不怕，满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骄傲和自信。

何汐无声地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小口，丝丝缕缕的甜意滑过口腔，他却没品出什么味道，只是牵起嘴角笑了笑：“有理想是好事。”

年轻人道：“每一个幻研中心的科研工作者都有这份理想吧，无论是你，我，还是今天这些报考幻研中心的人，Prof. H不都是我们的信仰和理想吗？你说呢？”

何汐攥着保温杯，发觉年轻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便抬起头附和一笑，大概吹了点风，声音有些沙哑，不带什么起伏：“是，你说得有道理。”

年轻人总觉得他有点心不在焉，不过毕竟只是路人，也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两人来到考场就告了别，年轻人想了想，还是热情道：“有缘再见。”

何汐朝他微笑点点头，转身步入了考场。

考试的时间是三小时，但开考半小时后就可以交卷了。

何汐将试题翻看了几眼，盯着那些熟悉的符号，不知不觉又开始出神，直到监考官发出提醒：“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两小时。”

有几个人已经交卷，这次的考试毕竟只是一种初次筛选，对参考人员的学术水平没有限制，所以这个时间交卷，大抵不是天才就是一窍不通，后者居多。

何汐叹了口气，这才开始在卷子上写了起来，他神不守舍，也不知自己写了几道题，只是觉得胸口有些闷，像是压着几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他呼吸不畅。

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的保温杯，猛灌了几口，温暖的甜意沿着口腔落入胃里，才仿佛找回了一丝神思，游荡的精神堪堪落回了实处。

他不想继续坐在这里了，自顾自地提交了试卷，抱起杯子走出了考场。

大概是时间还有些早，大多数人都没有结束考试，考试中心四下行人寥寥，十分空旷。何汐顺着走廊，漫无目的地逛着，不知走到了哪里，一抬头，面前是个小小的公园。

一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见他走过来，便微笑道：“先生，如果您完成考试，但不想提前离开的话，可以在这里稍作休息，我们准备了饮品，您可以自行取用。”

这种服务算是参加基地考核的福利，有几个人已经拿着饮品在公园里看风景，何汐抱紧了自己的保温杯，客气摇头：“谢谢，我坐一坐就好。”

他溜达几步，来到一张长椅坐下，公园里植物很少，只有几处特制的花盆中栽着花草作为点缀，但这对于城市居民而言也已是难得一见，毕竟城市中土壤污染的程度早已达到了扼杀任何植物的地步，花草店中随意一盆多肉植物都是天价，只有在由基地统一规划管辖的人工农业区，才有农作物的大规模种植，通常采用人造土壤和无土栽培模式，农业管理员也是基地公务员的一种，在此次招聘的范围之内。

何汐看着那几处星星点点的花草，难以避免地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那盆多肉植物。

——之所以说是曾经，是因为那盆植物在八十多天以前就已经彻底枯萎而死了。

何汐至今还记得那段时间自己每天都要去花盆前面看几眼，悉心浇水培土，可原本鲜艳饱满珠圆玉润的叶瓣还是一天一天瘪了下去，直到最后干枯成几片干巴巴的叶子，轻轻一碰就碎了一地。

何汐原本心痛且心虚，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一直把光秃秃的花盆藏在自己房间的柜子里。

但某一天吃早饭时，盛濯突然问他多肉植物怎么样了，何汐犹豫了一下，觉得面对正主说谎到底不妥，于是老实招供了出来。

随后盛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座位，何汐正担心他是不是又被气走了，盛濯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回来，轻轻地放在了他面前。

那赫然是一片多肉植物的肉瓣。

何汐拿不准这是什么意思，盛濯边用面包蘸牛奶边说道：“知道你会把花养死，提前掰了一瓣下来。把它放在盆里，过几天就能长出芽来。”

何汐盯着那片肉瓣，心中百味陈杂，久久不能言语，盛濯又说道：“这次不要浇太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