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后来何汐的第二盆多肉植物也死了,原因是他牢记教训,结果太长时间没有浇水,娇弱的肉瓣不经摧残,很快就干瘪了下去。
他打开杯盖,想要再喝一口,却发现杯里的水已经见了底,只好放了回去,看一眼时间,离巡察长来接自己还有半小时。
何汐起身打算再随意转转,漫步到一条窄窄的石径,迎面却走过来一个人。
何汐一愣,脚步顿住,却没有说话。
对面的正是程幼薇,她和从前一样明艳美丽,柔顺发亮的栗色长发如瀑布一般,从脑后垂至腰间,没有丝毫修饰,反而更显得妩媚动人。
但她说话做事都与妩媚二字毫不沾边,有几名工作人员从旁走过,都客客气气和她打招呼,却不敢多搭一句讪。
两人相距三米远时,何汐停下了脚步。
程幼薇又向他走了几步,何汐后退半步,望着她淡淡道:“程小姐,我只是路过,就要走了。”
程幼薇果然止住了脚步,定定看着他,两人就这么相对沉默无言,过了许久,程幼薇笑了一声,那眼神有些意味不明:“还不到考试结束的时间,你可以在这里转转——怎么样,今天的考试难吗?”
何汐垂下眼睛没有与她对视,淡声说:“还可以。”
程幼薇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半晌说道:“这份试题的主要命题人是我,既然你这样评价,那我可以认为自己的命题水平还算合格。”
何汐闭口不语,程幼薇又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来参加基地的统一考核,更没有想到你会报名幻研中心的职位——可以告诉我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要不然,我实在想不出你选择这样做的理由。”
何汐面色如常,手插在兜里,平淡道:“没有什么特殊原因,离家近,就选了。”
程幼薇嘲讽的笑意更不掩饰了,如同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喃喃重复了一遍:“离家近……”
似乎突然来了什么兴致,她常年一丝不苟的面容上竟然多了点八卦的意味,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管E巡察长的公寓叫‘家’……你和他是真的?E巡察长那个人,真的会谈恋爱?”
何汐嘴角紧绷,不想多说什么,只是道:“程小姐自便吧,我回去了。”
程幼薇对此置若罔闻,自顾自回忆着说道:“我平时几乎不怎么看基地论坛,但我实验室去年新来的小研究员——你也见过,叫韩若若——她一有时间就会看,每天上班前下班后,全都抱着智脑虚拟屏。有一次我问她,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她居然脸红了……你知道论坛上是什么吗?”
何汐深吸了口气,明明不想理会,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问了句:“……什么?”
程幼薇嫣然一笑,周身冰冷的气场都无形中消弭了几分:“你好像很期待?我一直以为是E巡察长逼迫你,如此看来,事实似乎并非如此。方便跟我详细谈谈吗?”
何汐眼皮跳了几跳,隐约预感到她要说什么,指节愈发攥紧,绷着声音道:“无可奉告。”
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走,身后的程幼薇似乎并没追上来,任凭他走出几步,才说道:“何汐,你知道的,我从不是一个好奇打探别人私生活的人。但是如果你陷得太深,会有很多事情不方便。”
何汐脚步不停,冷冷道:“程小姐多虑了。”
程幼薇道:“那你敢让妈妈知道吗?”
如同敲开了某个陈旧的密码,何汐脚下如同落地生根一样,毫无征兆地定住了。
程幼薇语气冷了下来:“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了。盛濯是她养大的,你敢让她知道吗?”
何汐指节捏得泛白,半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安慰自己一般:“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一字一顿强调道,“我要回家了。”
程幼薇道:“你如果想她,可以回去看看。”
这次何汐再也没有驻足,任由她说什么,头也不回地出了公园。
何汐魂不守舍地来到考试中心的大门外,结束考试的人们正陆陆续续往外走,周遭人声喧哗不断,悉数钻进何汐耳中,却没有一个字进到心里,落在实处,他脚底仿佛有些飘荡,如同踩了一朵打滑的云,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维持住平衡,整个人比来时更加失神。
他怀里是那个空了的保温杯,一滴水也没剩下,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杯身,拿在手里轻飘飘的仿佛无物,他指节不自禁握得更紧,几乎要在白色的杯身上压出几道凹痕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找回一些存在的实感,不至于空空落落,四处飘零。
周围有人不小心碰到他,他踉跄一下,对方连声道歉,何汐如同提线的木偶一般,两边平直的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格式化的微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没关系。”
有一刹那,他想去到钟月白面前,让她劈头盖脸地骂自己一顿,骂自己冬天穿单衣也好,骂自己干活笨拙也好,听着她那些反复几十年、毫无新意的陈旧骂街,然后再厚着脸皮让她消气,给她买一袋绿豆去火,再求她给自己一碗加了糖的土豆泥。
似乎那样才能消除这种浑浑噩噩,才能让他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可是,他想,大概再也没有那么一天了。
他木偶似的抬起头,蓦然间看到远处一道身形,无比熟悉,是他在厨房,餐厅,卧室,乃至梦里都无数遍描摹过的身形,就那么如一棵青松般沉静地站在那里,不动如山地看向自己。
他像是突然找到了定海神针,可心里又没由来地空了一截,好像是什么摇摇欲坠的东西终于失去支撑,彻底塌陷了下来,轰然一声,尘土纷飞,蒙眼蔽日,头顶那片湛湛青天永远地消失在了视线中。
“怎么了?”
盛濯见他状态有些不对,眉心微微蹙了起来,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何汐似乎只是眼神有点飘忽,其他地方又一切如常,围巾和防霾口罩戴得严严实实,手里拿着保温杯。
盛濯接过他的保温杯,发觉很轻,竟然已经空了,何汐对他笑了笑,眼角的弧度有些发僵,道:“没事。”
盛濯眉梢绷得更紧了,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何汐的额头,再摸自己的,温度却并没有异常。
公交车还没到站,两人并肩站在拥挤的站牌下,不远处交通指示灯闪烁交替,盛濯只觉得心头没来由跳得紧张,他长舒一口气,问道:“试题难不难?”
何汐还在发愣,两秒钟后才回过神来,含混道:“还……还可以吧。”
他做那份试题时心神恍惚,完全是凭本能写了几个字,脑中一团乱麻,内容已经有些记不起来了。
心神不宁间,耳边又响起刚才程幼薇的声音,每一个字,一记一记仿佛重锤一般敲在他心头,击碎了他这些天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堤坝,把每一寸现实都清晰无比地剖露在他眼前,让他再也无处可逃。
“何汐,何汐?”
猛然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何汐惊醒恍神,像是从梦境忽然回到了现实,他扭头看向身边的盛濯,盛濯长眉皱了起来,正紧紧盯着他,“我喊你怎么也听不见?你在里面遇到什么了?”
何汐心虚一瞬,刚深吸一口气,一声鸣笛响起,公交车到了站。
他如蒙大赦一般,抬脚朝公交车走去,“……先上车吧……
盛濯轻轻把他拉了回来,不由分说地带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今天车上太挤了,我开了车过来。”
何汐一愣,也不多问,便跟着他走,两人到了车边,盛濯帮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何终于停了片刻,低声说道:“……不用这样,我自己来就可以。”
盛濯久久凝视着他的眼,半晌说道:“这不是问题……何汐,”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我会……”
何汐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我并没有遇到问题,”他笑了笑,尽量不显得那么勉强,他无法向盛濯解释这一切,但又不会找说辞,只得说道,“刚才有点心不在焉,让你担心,我很抱歉,巡察长。”
听到“巡察长”那三个字,盛濯目光一颤,呼吸都骤然发凉了几分,牙关紧咬,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么站在轿车旁边相对无言片刻,何汐终于目光闪躲一下,低头进了车。
盛濯的车是巡察组统一配发的,他平时出门大多坐公交车,只有遇到旅幻门警报时才会开。车的性能相当优越,开起来风驰电掣却近乎无声,比公交车不知快了多少倍,就价格而言,是许多城市居民一辈子也买不起的东西。
何汐看着路边疾速倒退几乎变成残影的风景,心里如有烈火在烹煎,既疼又烫。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车厢里沉默得仿佛空气都结了冰,何汐对着窗玻璃,不经意间看见了开车人的倒影。
即使是玻璃上模糊的倒影,也于盛濯俊美刚硬的侧脸无损,他眉目皆是漆黑如点星一般,鼻梁既削且挺,下颌线流畅分明,薄唇紧抿成一条近乎笔直的线。
何汐还记得这双唇的味道,微凉,柔软,带着星空的气息,让他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那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