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汐仿佛没有目的地,也没有终点,但没过多久,他还是停在了福利院那两扇窄窄的旧门前面。
门让风吹得吱呀作响,紧紧锁着,何汐没有钥匙,便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门口的石墩上,抬头望向东边那堵围墙。
围墙不高,成年人借着一堆杂物,纵身跃上一撑墙头,就能翻进去。
但当年钟月白从没在意过这个问题,一来加高围墙花钱太多,而来福利院除了身有残疾的儿童,全部的财物就只有她四处募来的一大堆破烂似的玩具衣服,贼来了都得两眼含着泪走。
毕竟,这个时代的公益福利事业已经基本不存在了,人类所能获取的一切物资,都会优先供给那些身体健康、智商高超、能为基地和城市做出更大贡献的人,而这些从襁褓就被父母遗弃在角落里,或是哭着送出去的孩子,没有人会关心他们能否吃上一口热乎的土豆泥,能否接受到哪怕扫盲级别的基础教育,更加没有人会关心他们生了病能不能及时吃上对症的药,即使他们坐在寒冬的街角嚎啕哭泣,也少有人会驻足看上一眼。
除了钟月白。
何汐从刚认识钟月白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个怎样另类的人。
她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但身体有毛病,只好去领养了一个小女孩,给那个女孩取名叫“钟微”,意思是清微淡远,淡泊宁静——就连取名字都取得遗世独立,特立独行。
所以当知道女孩给自己改名叫程幼薇,就这个新名字而言,何汐其实是不敢苟同的,不过或许只是习惯了原来的名字,也没什么所谓了。
钟月白领养了女孩,几年之后,就办了这个福利院。
那几年何汐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在遭受了多少冷眼和嘲笑之后,依然和往常无异地破口骂人,看着她迫于拮据而不得不停止接收新来的孩子,看着她冒着严寒和卖土豆的讨价还价。
虽然钟月白不允许何汐踏进福利院的旧门一步,总是凶神恶煞勒令他去干自己的事情,但何汐自始至终都清楚,这世上鲜少有一个人,能将自己生命的大把时间付诸数十个萍水相逢的孩子,能心甘情愿地在一盏孤灯下给那些孩子缝补破了洞的衣服。
钟月白的确是个罕见的人。
如今墙角那堆可供借力的杂物已经被挪走了,何汐估计了一下自己今非昔比的身体素质,苦笑着放弃了翻墙的计划,打算就这么在门口安静地坐一会儿,跟大概率已经不在人间的钟月白自言自语几句也好。
盛濯凭借那枚银章,认定他曾经与福利院有过某些交集,乃至不可分割的联系,这点的确没错,但福利院的变故显然发生在他当年离开之后,因此这个问题在何汐这里依然是无解的。
但与其说是无解,不如说是没有证据,当年的事情千丝万缕,他这些天日夜思索,隐藏再深的蛛丝马迹,也难免渐渐露出一丝端倪,只不过凭借他现在的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验证罢了。
何汐回头看着两扇摇曳的门,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良久之后,他才无奈地笑了笑,隔着门仿佛望见了钟月白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场景,喃喃道:“钟老师,盛濯一直在找你……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倔,当时连见一面也不让……现在后悔了吧。”
他说完轻轻叹了口气,在风中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任凭围巾被风掀动飞舞,人却安静得如同一尊石像。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风隐约送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不后悔。”
何汐蓦然抬头,缓缓眨了下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女人的声音这回清晰了些,又说道:“何汐,我说,她没有后悔。”
何汐插在衣兜中的手骤然攥紧了——
是程幼薇。
果然,门内一阵撞击响动后,程幼薇的上半身体出现在了墙头,她搬了一架轻梯探到墙外,遥遥对何汐居高临下说道:“从这里进来吧。”
何汐没有走过去,只是眼底光芒闪烁了一下,道:“……你怎么在这里。”
程幼薇背对着他坐在墙头,手自然地撑着身下粗糙的砖石,双足垂落在墙内,裙摆随着风微微摇曳。如果忽视那头过于成熟的油亮卷发,以及半张美艳冷硬的侧脸,这个姿势使她看起来就仿佛一个十五六岁的天真少女一般,无忧无虑,欢笑着坐在墙头同某个邻家的少年郎说话。
程幼薇仿佛感到有些可笑,半侧过身看向何汐:“我为什么不能来……虽然她自始至终都不允许任何人插手福利院的事情,不让我来,也不让你来,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该来的人,一个也没少来——”她话音一停,仿佛意有所指,“只要没做亏心事,回来看看妈妈,我想她在天上是会原谅的。”
她最后一句话带了几分呢喃,语气中作为女儿对母亲的怀念是真情实感的,可似乎又有些咬牙切齿,含着恨意似的。
纵然早已料到,可听她说出“在天上”那三个字时,何汐身体仍旧剧烈一震,嘴唇无声开阖了几下,却发不出半分声音,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终于艰涩沙哑道:“钟老师她……”
程幼薇看着他的眼神中带了几丝怜悯,红唇冷冷开启:“我以为你今天单独来这里,就是已经知道了。”
何汐哑然片刻:“我……”
程幼薇方才不经意流露出的感情早已悉数潮水般退了回去,打断了他:“她死了。”
何汐抬头看着墙头上侧颊冰冷的程幼薇,心脏一阵难以自抑的收缩,剧烈的绞痛仿佛将五脏六腑都颠倒错位,他不知道程幼薇是怎样那样平静冷漠地说出“她死了”三个字的,自从他初次认识程幼薇,这个女孩身上那种令人心惊的漠然和疏离就令他不敢苟同。但此时此刻,他竟有些羡慕起这种情感上的迟钝和定力,他觉得自己的这颗心脏实在太过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以至于连听到一个早有预料的消息,都会产生如此凌迟般的剧痛。
他微微偏过身体,让风不着痕迹地吹走了眼眶中那滴酸涩。
“你哭了,何汐。”程幼薇居高临下看着他的侧影,从那貌似镇定的身形中看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战栗,冷然评判道。
何汐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在风中慢慢干燥了眼眶,才转过身,唇角一挑:“能把你保持冷酷的秘诀传授给我么?”
程幼薇森然一笑,斜睨他一眼:“我可以认为你对我有意见吗?何汐,如果这世上每发生一个悲剧都要像你这样软弱落泪,那太平洋早就淹没整个地球了——妈妈和爸爸离婚之前,就经常说你像爸爸一样心地柔软,多愁善感,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她仿佛不想继续废话,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改变了话题:“对了,今天是基地统一考试出结果的日子,我在内网看到了你的成绩,你居然只得了500分。”
她语气中的嘲讽毫不掩饰,甚至带了些捉弄般的恶意:“虽说高出分数线一百多分,但是何汐,你能告诉我,你在考试的时候有多么神游天外,才考出一个五百人里排名第三的成绩吗?”
何汐一怔,继而也冷哼一声:“你也可以反思一下为什么自己出的题目让人昏昏欲睡。”
从他的角度看,程幼薇似乎翻了个颇为隐蔽的白眼,随后竟然点点头:“如果你这样认为,我当然甘愿拱手让贤,只要你通过后面的考试,来到幻研中心工作,以后每年的命题都可以由你亲手完成,什么首席研究员,什么教授,什么成就奖项,都可以由你来获得……只要你愿意。”
她露出一个不甚清晰的微笑:“不过我想你不仅不愿意,而且已经后悔了吧?何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为自己曾产生向基地总部效力的想法?而且不仅这件事,关于你和E巡察长,我善意地再提醒一句,他不仅是在基地总部居于要职的军官,还曾经喊过你老师——虽然妈妈不让我来福利院,但有些显而易见的事情我还是清楚的。”
何汐指节一紧,条件反射般道:“……谈他做什么?你跑题了。”
程幼薇却摇摇头,直直盯着何汐的眼睛,像个会读心的法师一样:“你在逃避——何汐,你紧张了。”她语气由戏谑变得郑重,还有些感叹,“果然,人类的情感有时候会成为沉重的负累,亲情和友情如此,爱情更是如此。长痛不如短痛,我劝你快刀斩乱麻,尽早把你的巡察长忘了,免得到时节外生枝。”
何汐看着她淡然的表情,眼睛眯了眯,半晌,讥诮道:“说得好像你不是人类一样。”
程幼薇被他噎了一下,终于懒得再说什么,抬手指了指刚放下的轻梯,“进来。有人要和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