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别人?
何汐蓦然抬起头,程幼薇已经从墙头跳了下去,只剩那道留给自己的梯子。
何汐心念电闪之间,眉心微动,脚下却没有挪,只是静立不语,仿佛等待着什么似的。
果然,片刻之后,墙内传来另一道男人的声音,略带着责备:“幼薇,你用这种态度邀请何先生,人家会不高兴的。”
那人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似乎总带着笑意,显得异常优雅从容,隔着风声传来却丝毫吹不散,直直落入何汐心头:“何先生,想不到这么巧,我们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里。这点我很荣幸——我一直对幼薇的母亲,也就是钟月白院长,满怀歉意和敬意,很久之前就想再来看一眼,所以你应该不会介意我们不请而入吧?”
何汐语气没什么起伏,还有些硬邦邦的:“我又不是这里的主人,你问我没用。”
那人笑了笑,自责道:“是,我差点忘了,这间院落现在属于你那位E巡察长,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会亲自向他道歉的。”
说罢,他仿佛低声向旁边吩咐了几句,另一个男人应了声,从墙上敏捷地翻出来,沿着那梯子爬下,落地后站直身体向何汐利落地一颔首,随即走到门边,手中不知什么光芒一闪,“咔嚓”一声轻响,门锁应声而落。
男人推开门,伸手向何汐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对方身着黑色冲锋衣,脚踩作战短靴,跟何汐差不多高,但冲锋衣包裹下的身形极为精壮结实,眉眼因沉默而略显阴鸷,两腮绷出紧紧的线条,眼神只是向何汐这边示意一下,旋即收回目光并不多看一眼。
何汐没有理会对方,只是静立原地,那人似乎朝门里示意了一下,只听几声不徐不缓的脚步过后,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门中走了出来。
这人看起来三十五六岁,黑色风衣的立领包围了脖颈,将那张斯文俊朗的脸衬得略显苍白,唇边带了一丝从容不迫的笑,对上何汐的视线,朝他轻轻颔首。
对方步伐从容,但似乎又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慢慢走过来,跟何汐隔了一段距离站定,微笑道:“初次见面,何先生,久仰大名。”
他笑吟吟地伸出手,何汐纯粹出于礼貌,伸手和他握了一下,淡淡说:“不敢当,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他看着对方带笑的眼睛,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森寒,仿佛那双毫无攻击性的笑眸之下是一潭深不可测又森冷刺骨的坚冰,能够勾心摄魄一般。
何汐感到有些不舒服,微微皱眉,深深吸了口气,勾起一边唇角,戏谑道:“阁下在这里蹲守多久了?有事请直说吧。”
他的态度不可谓友善,那人却毫不在意似的哈哈一笑,似乎感到颇为有趣,眉梢眼角都弯了起来:“何先生竟然还是个幽默的人——其实要说蹲守,倒也没有多久,今天我只不过心血来潮想进来看看,何先生就来了,缘分果真妙不可言。”
何汐轻轻一挑眉,表情淡淡不语。
那人仿佛并不诧异,丝毫不把他的冷淡放在心上,点点头,发自肺腑般说道:“我知道,何先生对我是有疑虑的,这都怨我,但您这段时间以来闭门不出,我即便有心开诚布公,也越不过那位巡察长啊。”
他话音一顿,果然开诚布公,坦然自我介绍道:“我叫江延,江河的江,绵延的延,现任基地二号分部节度官。”
——二号分部。
基地总部之下还有两个分部,分别位于总部东南和西南,其最高长官的职衔比总部指挥长低一级,称为节度官。
何汐眼神一动,目光落到不远处靠在门边的程幼薇身上,霎时间心念电转,竟有些语塞,过了良久才带着嘲意一笑:“……我记得基地不允许总部幻研中心以外的任何单位研究旅幻门。”
江延哈哈一笑,鼓掌道:“何先生——我可以叫你何汐吗?——我已经表明身份,你倒也不用绕弯子了,不如直说二号分部叛变成反□□了吧。”
何汐注视着他,也笑了笑:“所以呢?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江延轻轻一耸肩,“还能说什么?我已经表明身份了,”他微笑道,“你现在就可以一个电话打到总部举报中心去,告诉指挥长,江延是所有反□□背后的最大头目——只要你愿意,我真的不会阻拦你。”
他温和地看着何汐,似乎要从对方沉默如水的瞳孔中挖出点什么,半晌说道:“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故事要讲给你,你可以在听了之后再决定是否打这个电话。”
江延回身,戴着皮手套的手指了指身后的废弃已久的福利院,“根据我所查到的,这家福利院的产权,现在属于和你关系密切的那位E巡察长。我想他一定对钟院长和福利院有非常深的感情,才会买下这样一处废旧的房子用来闲置着,但是直到现在,他还心甘情愿地效忠于基地总部的那位指挥长,我想如果他今天也在场,心情应该非常复杂吧。”
何汐垂下的眼睫一颤,那句话在腹中酝酿许久,终于带着梗塞说出口:“……钟老师是被……”
“不,”谁知江延摇了摇头,并不打算泼脏水,坦荡道,“总部的人没有动手——钟院长是自杀的。”
何汐瞳孔深处蓦然战栗一下,袖口中的指节攥得变了色,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极为沙哑,脱口而出:“什么?”
江延道:“这点我可以肯定。地点就在福利院的办公室,我让人将钟院长的遗体火化后,埋葬在了二号基地外的公墓里——”他顿了顿,“你想去扫扫墓吗?我带你去,毕竟为了掩人耳目,墓碑上只是写了一个其他的名字,你去了会找不到。”
“为什么……”何汐抬眼看向他,极力压着声音中的颤抖,“因为什么。”
江延似乎很无奈,苦笑一声:“这个嘛……你也不是想不到。像基地指挥长这种人,总是有些放不下的形象包袱,就像撒一个谎需要用无数谎来圆一样,做了一件错事,也需要无数件其他的错事来遮掩,好保全他指挥长的一世英名。”
几乎是他话音落地的同时,何汐不可控制地笑了,他将脸别向一边,竭力把颤抖的呼吸稳住了,才点头道:“我知道了……请继续说吧。”
“继续?”江延无可奈何,“你还要我说什么?指挥长毕竟是我的上级,有些话还是点到为止吧,何汐。”
何汐冷哼一声,半晌,问道:“那些孩子呢?”
不出他所料,江延道:“是我把他们带走的,人这些年就在二号基地,都过得很好。你知道,有些事情知情就是有罪,钟院长不在了,把他们留在这里,我当然是难以放心的。”
何汐冷冷一笑,又看向远处的程幼薇:“所以呢?你们是在宋老师出事之后联系上的?”
程幼薇无谓地点了点头:“差不多吧。爸爸虽然不让我参加你们的事情,但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得并不比你们少,”她嘲讽地勾起嘴角,“我原本以为你能拦下他的,可是没想到他最后还是只身去了基地总部——何汐,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当时为什么没拦住他?”
大概是时间已经过了太久,何汐觉得自己上一次见到钟月白一家团聚,已经是前生的事情了。
那时钟月白还在一所学校里当老师,也还没有和宋鸿慈离婚,但一家三口聚到一起的机会依旧不多,程幼薇似乎总是忙于学业,住校很少归家,宋鸿慈很牵挂她,平时那么讲究以身作则的人,在课堂上会毫不客气地挂掉所有来电——除了程幼薇的。
何汐印象里,大概有两三次,宋鸿慈在黑板上讲解例题时电话突然响起,他本准备挂掉继续讲,可瞅了一眼来电信息后,就赶忙让同学们自习,自己步伐匆匆走到教室外,刚出门就迫不接待接起电话,何汐乃至全班同学都能听隐约清他叮嘱那个名叫“钟微”的女儿多喝热水、不要熬夜,有一次甚至听清他给女儿打了多少生活费。
宋鸿慈一直是这么个絮叨的人,絮叨得有点啰嗦,还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全班听墙根也浑然不觉,等下了课有学生笑着跟他说,宋老师,给师妹那么多生活费,也给我们分点呗,宋鸿慈那时还满脸震惊,捂住自己的电话,问他怎么知道的,后来这事成了全学院妥妥的笑话。
后来离婚的时候,程幼薇已经毕业独立了,她一贯对父母的决定不予置喙,一家三口各自搬离了原来那套老破小的公寓,后来这公寓就成了何汐偶尔的落脚点——他带着十六岁的盛濯到那里开过几次小灶。
不过都已经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何汐与程幼薇相对默然片刻,何汐道:“是宋老师一定要去,实验到了关键阶段,我脱不开身。我让他不要着急,等有了实际研究成果再去基地不迟,他说他等不了了,他想试试。”
程幼薇哑然笑了,“试试?原来他觉得他的命就这么不值钱,随随便便就去送死……”
她说到一半,声音竟也有些发哽,止住了话音,良久冷笑一声,再也不发一言。
江延微笑着叹了口气,声音仍旧慢条斯理从容不迫:“总而言之,何汐,现在我们已经算是摊牌了——孟毓白不仅害死了宋教授,他企图要挟钟院长保守秘密的举动,也间接导致了钟院长的去世。”
他看着何汐,“事情已经很明晰了,到了这一步,如果你还想要打电话检举我,那么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放慢了语速,“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被你检举的,‘Prof. 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