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汐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却意外的绵长。再次睁开眼时,远方地平线尽头已经出现了城市的一线灯光,在浓黑的夜色中营造出一丝繁华的假象。
何汐眼睛有些胀疼,车还在行驶,窗外是隐约的风声,没开灯,何汐半靠在靠背上,伸手摸索片刻,摸到了落在身侧的眼镜。
应该是睡着的时候不小心从手里掉下来的,幸好还没压坏。
“你醒了?”程幼薇淡淡的声音从副驾驶传来,继而一袋温热的东西抛到了后座上,“已经晚上十点了,你如果饿了就吃营养剂垫一垫。”
何汐拿起营养剂,熟悉的半流体手感唤醒了他久远的记忆——他觉得自己上一次吃这东西应该是十年前。
当年他还能生吞活咽地吃一点,现在被某个人顿顿细糠养刁了胃口,连包装都不用打开,胃里就翻涌起了呕吐感。
“呕——”
随着车辆颠簸,何汐忍了又忍,还是捂着嘴呕了起来,幸而他十个小时水米未进,胃里已经空空如也,呕也只是干呕,连胆汁都吐不出来了。
负责开车的林舟始终风雨不动,何汐到现在都没听他说过话,猜测他是个哑巴,副驾驶上的程幼薇声音却带上了一丝紧张:“你……”
何汐好不容易缓过气,就着水送下了两粒晕车药,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喘息,闻言虚弱而讥讽地笑了一声:“好歹我也叫过你一句师妹吧——就这么嫌弃我啊?”
驾驶座上的林舟默默递过来一个垃圾袋。
何汐谢了声,笑道:“我现在身无分文,吐在车上赔不起,等我有了工作赚到钱再考虑来你这车上吐。”
程幼薇咬着牙,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有病。”
何汐喃喃道:“大逆不道……”
程幼薇白眼快要翻上天了。
她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语气冷漠公事公办地说道:“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可以到二号基地,江延已经给你安排好住处,身份证明明天给你,和基地总部的身份证明有同样的效力,不过上面不是你自己的名字。”
何汐懒懒嗯了声,程幼薇继续说道:“总部垄断了所有旅幻门的研究工作,二号分部没有研究权限,所以明面上也没有幻研中心这一类单位——其他的等江延自己跟你谈。”
何汐可有可无地点点头,突然问:“……那些孩子呢?”
程幼薇声音一停,片刻后语气如常说道:“你去了就可以见到他们。”
何汐舌根微微发苦,终于还是问道:“他们都还……”
“有几个孩子不在了,”程幼薇的语调比机器人还缺乏感情,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今天的天气,“因为生病,医治无效。还有一个是出了意外,剩下的除了唐氏和脑瘫,现在只有三个能和你说话。”
何汐一时间哑然无言,喉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深吸一口气别过头望向窗外,仿佛试图从无尽的黑夜中寻得一点徒劳的安慰。
夜色无际,地平线和夜空相接,天地都成了一块巨大的黑色帷幕,在某一场久远的舞台剧结束后重重落下,遮蔽了台前幕后的一切。
何汐感觉身上有点发冷,不自觉抱紧了身上的外衣,这件外衣上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气味似乎让他安心了些。
那气味很熟悉,是家里洗涤剂的茉莉香。
盛濯好像很喜欢这种味道,不论是沐浴用品还是洗涤用品,全都是茉莉味,淡淡的清香,轻而不散,带着微醺,让人不自觉便沉浸其中,仿佛能借此忘了一切忧虑烦恼似的。
何汐觉得自己隐约回到了某个夜晚,灯光暖黄,充满朝气的少年少女围坐在电视前,而他懒洋洋靠在沙发上,接过对面削好的苹果,咬了一口,“咔嚓”声响格外清晰。
何汐向来是个善于自我安慰的人,无数个相同的夜晚却能让他反复咀嚼,不觉厌倦,就这样面带笑意,陷入了另一个沉沉的梦乡。
“宋老师!”何汐从门后歪着身子探出头,朝着里面坐在仪器前埋头工作的中年男人叫了一声。
虽然机器嗡嗡作响,但何汐觉得自己声音不算小,可对方依然丝毫没有要抬头的意思。
何汐只得气沉丹田喊道:“老宋!”
宋鸿慈终于愕然看过来,手里记录数据的笔“啪”的掉在了桌上,吓得不轻:“……干嘛?”
何汐无可奈何,把手里的衬衫晃了晃:“那个,我衣服脏了还没来得及洗,从你柜子里拿了件先穿上啊。”
宋鸿慈已经再次低下头去,百忙之中摆摆手:“知道了,我这忙着呢。”
总算过完了明路,何汐心安理得地把自己泼上营养剂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了刚从宋鸿慈衣柜里拎出来的干净条纹衬衣。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何汐有个改不了的习惯,就是把所有能穿的衣服全部穿一次,脏衣服攒着一起洗。
不过昨天他忘了这茬,导致今天早上发现自己没有衣服可穿,于是顺手牵羊地从宋鸿慈敞开的行李箱摸了一件。
自从宋鸿慈和钟月白离婚之后,宋鸿慈就搬到了这座城市角落废弃的工厂里,能找到这么个隐蔽的地方着实不容易,宋鸿慈终于不用每天对付邻里同事那堆杂事,隐士一样地从早到晚趴在工作台前面,脚边放了一整箱营养剂,饿了就吃,有时他一整天做实验太投入,可能还会忘了吃饭。
一家三口本来住着的那间小公寓成了无主的地方,钟月白本来就大多时候待在福利院,很少回家,钟微刚刚毕业,靠着优异的成绩进了一家待遇不错的公司工作,吃住都在员工宿舍,公寓闲置了几个月后,何汐偶然去了一次,从此之后就把它当成了一处落脚点。
其实没人住,自然可以把公寓卖掉,但不知为何宋鸿慈和钟月白都从没提过这件事,只是不闻不问,任由它在那里渐渐被蛛网尘封。
要说离婚这事,两人年轻时感情很好,离却离得干脆利落,何汐亲眼见证,他们两个前一天晚上谈好了事情,第二天就去民政局把事情办完了。
那天钟微去公司面试,何汐陪着两人去的,电子钢印盖上那一刻,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看着那方大印“哐”地落了上去。
然后宋鸿慈说了句,月白,是我对不起你。
钟月白抿着嘴角,过了许久才冷哼一声,说,离也是离得你情我愿,宋鸿慈,你这一辈子都叽叽歪歪的,就这件事办得利索。
说完,她转身就走,把何汐和宋鸿慈扔在身后,越来越远。
宋鸿慈再也无话可说,何汐陪着他慢慢走出办公室,半晌插科打诨地说了句,宋老师,钟老师一直不让你做实验,现在终于没人管了。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难受,紧紧闭上嘴,直到回了公寓也不发一言。
钟月白已经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收拾走了,家里只剩下宋鸿慈和钟微父女两人的用品,何汐帮着宋鸿慈装行李箱,宋鸿慈摆摆手:“别的都不拿了,拿几件衣服就行了。”
何汐舌根苦涩地笑话他是净身出户。
宋鸿慈环顾了四下一圈,说:“把东西能留就全都小微吧。我做实验,用不上,她还年轻着,以后还要找对象,她用得上,用得上一两件也好。”
他眼睛有些老花,把老式智脑外设离得远远的,眯着眼睛拨响了钟微的电话。
过了几秒,电话接通。
“微啊,爸爸今天就走了,家里的东西你想要就回来收拾收拾,都搬到你公司宿舍里去,啊。”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得让人以为对方放下智脑上厕所去了,钟微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清清泠泠不带什么情绪:“你们办完了?”
宋鸿慈咧了咧嘴角,半晌说了个“嗯”字。
“我知道了。”
对面挂断了电话。
宋鸿慈盯着挂断的界面,愣了许久,才自言自语地笑了一声:“……真拿这丫头没办法……”
他拉起自己空空荡荡只放了几件衣服的行李箱,用力拍拍何汐肩膀,出了公寓的门。
何汐叹口气,迈步跟上。
一路还好没遇到熟人,两人走到楼下,何汐迟疑了片刻,道:“宋老师,我今天有点事情,你自己先回去吧。”
宋鸿慈一怔,何汐本以为按着他那大大咧咧的性子不会问什么,也根本想不起来,没承想宋鸿慈露出恍然之色:“……你看我这脑子,今天是你妈的忌日……没事,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她。”
何汐目光一颤,良久点了点头。
公墓这种东西早已经被极度缩减的城市进化掉了,人死之后遗体火化,骨灰由家属自行保存,不允许随意埋葬入土,占用宝贵的土地资源——除非家属愿意出城,埋到废弃的城市遗址里,那样自然无人过问。
何汐母亲是去年火化的,在他从高等学校毕业那年,宋鸿慈当时作为他的授业恩师,得知何汐母亲去世后,陪着何汐去了火葬场,又看着他只留下一小瓶骨灰,自己放进行李箱里。
他母亲当了一辈子医生,见惯了生离死别,种种情形了然于胸,因此临走之前不愿亲身上演那些没什么意思的戏码,只是吃力地靠在床边,让何汐再叫一声“妈妈”。
听着少年如愿叫了“妈妈”,她才眼中终于涌上一丝带着眷恋的水光,抬起手摸了摸少年俊秀白皙的脸颊,慢慢合上了眼。
何汐在床边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