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汐发现能量振动仪测出的数据出现了一点偏差的时候,大概是那之后的第三天。
按照之前推导出的公式计算,能量值稍稍偏低了一点。
“哥,我看差得不多,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晚饭之后,众人围坐一起,传阅着今天何汐测量的数据,纷纷交头接耳,只有贺小天半个外行人看不太懂,满脸担忧地问道。
薄薄的纸传了一圈,最后回到何汐这里,然而那些数字早已经刻进他脑中,看都不用看,微微闭目摇了摇头,眉心是忙碌一天掩不住的疲惫,呼了口气解释道:“根据以前的数据,粒子涡旋的能量波动虽然微弱,但一直相当稳定。除非测量仪坏了,否则可能……”他勾下眼镜掐了掐鼻梁,“可能情况不太好。”
这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事实,也只需要和贺小天这种门外汉解释,众人尽皆沉默。
贺小天来了这么久,修电脑的技术愈发精湛,在整个城区堪称独步,但对粒子物理学大概没什么天赋,到底也没学出个所以然,听了何汐的解答还是惴惴不安:“什么叫不太好?粒子涡旋会怎么样?”
旁边一个小哥都听不下去了,半哭半笑地说道:“何汐都说那么清楚了,要是能量波动增强,那就是涡旋增强,相反的话,那就是涡旋减弱……本来现在已经很弱了,再减弱的话……”
他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贺小天脸色也一变。
众人看向何汐,何汐默然不语,半晌终于抬起眼帘问道:“增强仪做得怎么样了?”
左边一个男生连忙举手探出头:“差不多了哥,我和小黑这几天正在调试,现在要试试吗?”
粒子能量增强仪是宋鸿慈还在时就开始尝试开发的,目的就是防止有一天粒子涡旋受到不可抗因素干扰,能量减弱乃至有消失的风险,相当于给涡旋“续命”的速效救心丸,由几个擅长机械工程的男生负责调试研发。
说是差不多,但这东西操作起来很难,光是防辐射条件就不达标,远远达不到技术成熟的地步,勉强能用也只是运气。
何汐点点头:“暂时不用,这几天再观察一下,如果能量波动持续减弱再试。”
众人虽然担心,但基本还算乐观,都笑着互相安慰说不定明天就自动好了,各自勾肩搭背地散了。
那天晚上何汐罕见地熬了个通宵——他一向对熬夜这种事情敬而远之,不想提前透支自己的生命,可以晚起但绝不能晚睡,不过这回破了个例。
低矮的窗户外天光微亮时,何汐终于敲完了最后一个字,他手指有些发凉僵硬,稍微交叉起来捂了捂,感受到些许热意,才点击回车发送。
他们的研究成果,这是最后一次通过这个邮箱发送出去了,本来的计划不是今天,但何汐怕来不及。
具体是怎么来不及,何汐不愿细想,心里却时常没来由地发悸。
他疲惫至极地长长出了口气,略微偏过头,望向窗外的第一缕晨曦。
这一天的天气难得的好,沙尘季已经接近尾声,即便这间实验室的窗子贴上了暗色的防窥纸,但何汐还是透过玻璃看见了东方渐渐亮起来的鱼肚白。
本来他打算再观察观察粒子涡旋的情况的,但不知为何却鬼使神差地从角落里翻出一沓没写过的白纸,握着圆珠笔一笔一笔地写了起来。
这几天他没有去福利院,只是打了个电话跟钟月白说了一声,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那群孩子了。
也好几天没见到盛濯了。
他见不到自己,会去找钟老师问吗?
何汐从纸上抬起头,咬着笔端认真思忖了一下,觉得按那孩子的个性和对钟月白的畏惧程度,多半会先坚持不懈地蹲守几天,实在等不到自己,再去问钟月白怎么回事。
他嘴角禁不住浮起一抹微笑,自己都没注意到,低头看见写了一半的“毕业证书”,继续奋笔疾书。
他平时写字算得上非常潦草,虽然人长得斯文,但提起笔来却龙飞凤舞的,写出来的东西往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
今天何汐克制了些,怕孩子们看不懂,特意写得一笔一划,尽量工整,提着气写了几行,两只手都酸了。
不过他还是从中找到了一些乐趣,以至于暂且忘掉了眼前的一切烦心事——
福利院的孩子很多,何汐早就已经全部记住他们的名字了,但让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看不见的兰兰。
兰兰大名叫邹小兰,听钟月白说福利院当时已经不接收新的孩子了,这女孩直接用一条破棉被裹着扔在了福利院门口,她终究不忍心,就把孩子捡了回去,后来为她那双眼睛奔走了几家医院,都说没法治。好在这女孩安静懂事,从不添麻烦还经常给钟月白帮忙,何汐当了几个月老师,其实觉得她很聪明,聪明到即使眼盲,大概也不会妨碍她将来在某个方面的成就。
但何汐还是希望她将来有一天能恢复视力,她的眼睛可以不用来看书,学习,但要看见天气晴朗时,城市天空飘过的云,要看见春天枝头新发出泛黄的嫩芽,光秃秃的街头可以种上一排排行道树,天空不再灰蒙蒙阴沉沉,失明的兰兰可以张着她那双大眼睛,看鸟儿振动翅膀从树梢飞向蓝色的天。
何汐多希望有那么一天。
他认认真真一笔一划把“毕业证书——致邹小兰”写满一张纸,又翻到下一张,写上班长的名字——班长平时像个泼猴一样,却是个有担当的小伙子,又活泼开朗好动,还带着点青春期男孩的青涩纯朴,何汐其实一直很喜欢,想对他说的话也很多。
不知不觉,手边已经堆了一小摞,何汐把每一张都悉心折起来,封面上刷刷刷画上一束花,每封都不同,给兰兰的是百合花,给班长的是金鱼草……
笔芯的墨降了一大截,何汐终于扔下笔,靠在椅背里将那十几份“毕业证书”翻了翻,突然动作一停。
——他还没给盛濯写。
何汐重新抓起笔,拿过一张新的纸,刚要下笔,笔尖却一滞。
他手指紧了紧,半晌,缓缓将笔丢在桌上,指尖无意识地一动。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杭莉莉那天的笑声犹在耳边,何汐不知静默多久,终于将那张空白的纸折起来,在背面画了一束花。
他这次画得慢了许多,眼神也有些飘忽,原本想画郁金香,却不知怎么画着画着,就成了一束玫瑰花。
他画花的技术相当拿得出手,寥寥几笔,就是花团锦簇的一大捧,没有颜色,却能隔着纸张感受到那玫瑰的轰轰烈烈,花瓣微张,无声的缱绻。
何汐呼吸一颤,眼底倒映出纸上的玫瑰,愣了一瞬,仿佛碰到什么发烫的东西一般,匆忙将纸张团成一团扔到了角落里。
片刻后他骤然回过神来,望着地上的纸团,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手指一蜷,将桌上写好的纸张整齐叠好,揣进了怀里。
离开之前,他还是不自觉地一回头,角落里的纸团安静躺着,稍微自己伸开了一点,露出玫瑰花的一簇花瓣。
玫瑰热烈,但有些话,何汐无法开口。
盛濯已经134个小时没有见到何老师了。
他每天早上前来蹲伏等候,福利院一切如常,可何老师的身影不在,他很心焦。
他没想到的是何老师今天竟然突然来了——原本他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去问钟院长了。
更没想到的是,何老师今天是来告别的。
何汐逼他改口叫哥,盛濯极不习惯,有些磕巴地开口问道:“何老……哥,你为什么以后不来了?”
何汐轻轻摩挲他后脑水滑的头发,对那细腻的触感有些留恋,想了想,倒没怎么遮掩:“也没什么,钟老师现在身体也好些了,我自己有些事情要去处理,就和钟院长说了声,给你们结课了。”
盛濯张口欲言,何汐知道他要问自己有什么事情,故作神秘地低头捂住了他的嘴,手指抵唇做了个“嘘”,小声道:“我有重要任务。”
盛濯以前从来不知道何汐是干什么工作的,不好意思问,但猜又猜不出来——论外貌的话,肯定和体力劳动不沾边,但如果是白领医生或者教师一类的职业,又很难每天空出一上午时间到福利院来帮忙,更别说盛濯一直知道何老师经济上并不富裕,不像是有稳定工作的人。
没有稳定工作,那难道是自由画家?作家?音乐人?
盛濯回想起刚才何老师发给小朋友的“毕业证书”,每一份上面都用黑笔画了一束速写花朵,即使他隔得很远,也能感受到花朵的生动漂亮。
盛濯被他摸着后脑勺,小声问道:“是画画的重要任务吗?哥哥,你是画家吗?”
何汐一愣,不知道小朋友从哪来的误解,顺坡下驴道:“……啊,是啊……反正是重要的事情,很重要很重要,现在还要保密,不能告诉你。”
他的手终于恋恋不舍地从盛濯头发上拿开,目光落在少年俊美的脸上,温柔地笑了笑:“……好了,送得这么远了,回去吧。”
盛濯脚步一滞,垂在袖口的手指渐渐握紧,但还是听话地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何汐,没叫何老师,也没喊哥哥,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那你先回去吧,”少年赌气一般地说,“我报名了基地总部的公务岗位,等我考上了,再回来找你……让你和钟老师都过上好日子。”
何汐怔了怔,随即微微一笑,眼底深处却闪烁着碎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