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赋恍然点头,冯邰面无表情道:“县丞勿与闲杂人等闲聊,由证人陈述!”
张屏与谢赋又一起告罪。羊猛接着道:“老散说,从两位老板抢箱子的地方到那村子,地方太大,他一时实在猜不出尸体在哪,就仍暗暗盯着小增哥的娘。一连盯了两三年,每年清明、七月半、烧寒衣的时节便提前埋伏在小增哥亲爹的坟地附近,看她给亡夫上坟后去哪烧纸。发现她要么在小路口烧,要么在树底下,要么在空地里。但都不是冲蔡府的方向,而是朝着村子。老散猜想,尸体大约埋在村子里或附近。小增家以前住的屋子现在住着一对母女,娘有些疯疯癫癫的,姑娘很机灵,家里养了条狗,老散没敢进到院子里查……”
散材又推想,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尸,肯定会选不挨着别人家,离大路远的僻静地方。防止因修路或别人家修房挖井把尸体给挖出来了。增儿的娘有好几次在树下烧纸。那个小院不远处的一块僻静地方,长着一棵大李子树。
“老散说,他还没找到机会去挖,不能保证尸体确实在那儿,但应该有七八成准。他装成路过的客商跟现在住那院的小姑娘聊过,说这李子树长得真壮,结的果子肯定好吃。小姑娘说,这棵树结的李子涩,我家从来不吃。我娘也不让我吃。我外公以前是行医的,他老人家说,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散材道:“啊呦,老话这么讲,是让人吃李子别贪多。但李子熟透了好吃的,一次只吃一两个对身体蛮好的,拿来做果子酱也好。种了就是留着吃的,不然你家种树做什么?”
小姑娘说:“这不是我家种的,我家以前不住这儿,在那边的大屋住。这是丁伯家种的,丁伯过世了,丁婶改嫁搬走了,我娘和我就住这儿了。她也说这李子不好吃,她家从来不吃,都卖给过路的了。也可能我们这边的人不爱吃酸的,你要真想吃,想做果子酱,等果子熟的时候,你来,都卖给你,价钱肯定比集市上便宜得多。若怕不一定能恰好过来,可以先给订钱,我帮你留着。”
“老散跟俺说,如果有什么事,俺就去那村子里,跟那户人家说,俺想买这棵树盖房子使。那家的母女看起来很缺钱用,多给点必然能同意。如果挖出什么,就报官。”
冯邰肃然吩咐:“速将嫌犯增儿之母潘氏与继父带来衙门。”又示意衙役取出增儿口中的布。
增儿立刻高亢嚷道:“府尹青天大人不可听他一面之词!这纯属诬告,与小人的娘绝无干系!诬赖我一个就够了,他们怎么就是不肯放过我爹娘!”
冯邰和缓道:“你家昔日在北坝乡的住处,即是后来黄稚娘、黄苋苋母女所住之屋舍。衙门已在院落附近的李子树下掘出一具年轻男子的尸骨。头骨碎裂,系被重器击杀。”
增儿直起双眼:“是那姓黄的疯女人杀的,关我家什么事!姓黄的疯婆子和她闺女在那住了十几年。她娘俩连皇子都敢绑,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冯邰道:“蔡府各处宅子内仆役所穿衣衫不同,且衣料特制,上有印记。蔡府在顺安县的宅院被烧后,不曾有人再穿过与那宅院中的仆役相同的服饰,若尸体身上……”
增儿再叫:“尸体没穿衣裳!”
冯邰视线一敛:“你怎么知道?”
增儿打了个哆嗦:“小的是说,如果。如果尸体身上没衣裳呢?怎么能证明?”
冯邰淡淡道:“你还真会说如果。”
增儿低下头。
因为,他知道,的确没有。
那天,他亲眼看着染了血的布料被塞进灶洞。灶内的火舌噼啪做响,舔噬猩红的血,散出一股奇怪的味道。门外被火映红的天逐渐转亮,飞着的仍是火一般的云彩。
那个他曾经叫爹的畜生在烟雾里狠狠踹着娘的肚子:“老子就该把你这贱货跟这孽种捏死,一起填灶里去!”
“你填!”娘突然尖叫着跳起来,“来吧,弄死我们娘俩,正好官府的过来,带你白吃几个月的饭。秋天大家一起在阎王那里团聚!你掐呀!你个怂货!”
畜生咧咧嘴,狠狠啐了一口,大骂着贱货,抡起拨火棍劈头盖脸抽娘和他,等他眼前都糊了,才听到咣啷一声响,畜生丢下棍子走了。
娘抱起他,拼命擦他的脸,喊他名字,他却实在想睡。
刚才要是也睡着了就好了。
但刚才,他醒着,也是娘让他醒着的。娘说,别出声,等娘喊你。然后在外屋跟那人说话。
“你没看清那俩人长啥样?”
“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出来。要是被我找着他们……”
“算了,幸亏你没事。有册页子在,知道里头有啥东西,早晚能找着。你喝了这个赶紧走,他跟村里头的人都快回来了。”
“不,咱还按原定的来。快,喊孩子出来!”
“咋能按原说的来。这都啥时候了,咱们啥也没有!”
“听我的,有。没有我也能挣。你揣好册页,先跟孩子去。我往那边走一趟,事办成了,他得给费用。”
“他有多少钱?!你真信他许的?不成了,你赶紧走。”
“成,你娘俩快,别拖!听我的!多少他总得给我点……小增,小增——”
他听见唤,正要探头出去,外屋门砰地开了,一根大棍猛地抡到了小秆叔刚包上布的头顶。再一棍,打中了娘。
那畜生狞笑着恶狠狠挥棍。
“贱货,婊子,这回可算被我逮着了!”
增儿梗着脖子昂然向冯邰道:“大人方才刚说过,杀人的罪太大,指认要有凭证,否则是诬告。”
冯邰微微眯起眼。
谢赋一拍惊堂木:“大胆刁徒,竟敢对府尹大人不敬!”
增儿在心里不屑一笑,恭顺地低下头。
”小的不敢,小的只是谨记大人教诲。”
从会说话走路时起,他就知道,如何表现出最乖最顺从的模样,讲最讨喜的话。
但依然没少皮开肉绽。
“小兔崽子,瞪着眼瞅啥?恶心!”
“滚,少在老子跟前叽歪!”
“淌啥猫尿,奸猾的小贱种!”
……
他能鼻青脸肿地马上抹干脸上的血咧开嘴抱着畜生的裤脚喊爹。
四五岁便会温酒端菜捧洗脚水。
挨再狠的踹也立刻爬得起来。
讲梦话都是“我不敢了”,“爹打得对”。
端详神色就知道旁人想什么,有一千个办法在几句话之内让一个人笑起来。
那姓贺的傻缺,所谓管事的傻子们都说:“这孩子机灵,真是块跑堂的料。”
他乖巧地笑,心想,是,多谢我爹。再想想畜生该在土堆里被蛆虫拱烂了,不禁开心,笑得更甜了。
抢了别人的箱子发横财的贺老板,最爱对伙计讲,做人做事,要讲良心,懂感恩。
嗯,老板说得是。增儿特别知道感恩,心中常常感恩。
感恩那土里的那一堆,让儿子人见人爱,吃上了一碗饭。
感恩傻缺的贺老板和卓老板,以为自己特别高明,来路不正的钱从没被人发现。
感恩蔡府的老爷,每口宝箱里的东西,都记在小册子上。
最感恩树下的小秆叔。
“娘,你还记得不,那天晚上,小秆叔说他从蔡家抱出两口箱子。后来我在桌子底下捡到几张纸,上面写了好多宝贝的名字。是箱子里的吧。我知道抢小秆叔的人是谁了。”
我还遇到了一个人,长得特别像小秆叔。感恩苍天,让我遇见他。
更感恩得发和刘老太。你俩怎么就这么合适,比我更像案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