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哪里有错,哈哈哈~~”
杜知县又凑近谢赋耳边低声道:“看这婆娘形态,已知缘故。”
谢赋再皱一皱眉,未理会其言语。
潘氏擦擦眼角:“大人必然想说,我这婆娘,一看就该打。可当年的我,不是这样的。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又傻性子又软的姑娘。打小我就生得好,京城不敢说,那时整个丰乐县从乡里到城内,找不出几个女孩比我漂亮。我十六七岁时,去河沟边摘野菜,好些进京赶考的书生,看见我就念诗,什么兮什么顾的,我也不懂。有位京城过来踏青游玩的公子,长得又白又斯文,画了幅我的像。画里我穿着仙女一样裙摆长长袖子宽宽有飘带的锦缎衣裳,提着的也不是菜筐,而是各样花朵的花篮,站在云雾缭绕的水边。他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但我哪能穿得起这么好的衣服呀。那公子就笑了,要把他的白玉坠子,挂着珠穗的扇子送我,说我可以拿它们去换漂亮衣服。我说别人的东西我不能要,这么漂亮的衣服做活不方便,料子薄,不好洗。花篮好精致,但装不了多少菜。那公子问我,如果一辈子不用做活只穿漂亮衣服你愿不愿意?我说,这是贵人老爷家的小姐才有的福气,我只是个穷丫头,不敢梦这个。他又差人到我家去,说想带我到他府里。我爹那时已经亡故了,弟弟还小,家里只有我娘操持。我娘问我,京城的公子看上了你,可咱们家这样,当不了人家正经的亲家,你愿意给人家当偏房么?我那时虽小,也知自尊自爱,我说我是穷人家姑娘,不敢高攀,当妾我也不愿。”
杜知县道:“然而之后你嫁了乡民丁小乙,越想这段往事越后悔。所谓宁为贵门妾,不做穷汉妻,凶心一起,就杀了丁小乙。”
潘氏道:“大人这便给小妇人加罪名了?丁小乙死的时候我都三十几了,青春不在,真要嫌贫爱富想攀高枝,该趁早趁年轻,何必熬到这个岁数?我那时年纪小,压根儿不懂什么情情爱爱的事,我爹生前识文断字的,只是没有考中过科举罢了。他教过我认字读书,我也知道一些闺秀小姐们学的礼仪规矩。我不愿做那位公子的偏房,我娘还有些犹豫,住得离我家不远的一位丁婶,得知此事,却出奇地夸了我几句,说我有志气,有骨气,令她刮目相看。”
谢赋问:“这位丁婶……”
潘氏道:“她是丁小乙的姑妈,嫁给村里一个闲汉,是个五大三粗的婆娘。她当时夸我,我有些稀罕,以前她从不说我好话,总和我娘说,看你家娣儿的面相,就得多管教。我几岁时,和乡邻的孩子们一块儿跑着玩,在乡里挺寻常的事,但只要我和男孩玩了,被她看到,她便和我娘说嘴,撺掇我娘骂我。后来我又知道,她总跟村里人讲我坏话,说我小小年纪妖里妖气,将来不知会什么样。那位公子的事,我本以为她要编出一堆糟烂话,谁知她竟夸了我。原来她另有谋算。从那之后,她天天和我娘嘀咕,说我岁数大了,趁早定下终身。女孩子当找个本分老实的男人,踏实过日子。同村邻乡与我年岁相当的年轻男子挺多,但少年人少能入三姑六婆的眼,尤其被丁婶的嘴一说,这个毛躁,那个莽撞,都不老实不踏实。我娘跟吃了迷魂药似的,偏听她的。这婆娘奸毒,假意替我作媒,连接说了几个成不了的,穿插着像说闲话一样常提起她在邻村有个侄儿,为人又憨又老实又孝顺,都不敢正眼看姑娘,只会做活攒钱,就是穷了些,凑不出彩礼。她这么放线,单为钓出我娘一句话,终于有一天我娘被她引得说了出来——没钱也没关系,嫁闺女又不是卖闺女,只要姑爷人好,姑娘嫁得合适,何必太计较钱?”
潘母想得很单纯,年轻人都家底薄,长辈帮衬些,小夫妻踏实过日子慢慢挣,定能过得和美。
丁氏听了此话,作势犹豫了一番,道:“姐姐,我一直不敢和你提,怕你看不上,但有了你这句话,我便老下脸说了。我侄儿小乙,是我看着长大的,真是个好孩子,再老实不过。咱们当娘的,最怕姑娘嫁什么样的姑爷呢?吃喝嫖赌的,尤其那些花花肠子的。像之前那位什么公子,田间地头看见你家娣姐儿这样的粗丫头,都能动情,必是走到哪里花到哪里,说好听叫多情,说难听是放浪,不安分。有钱有势浪得起,穷家小户,男人不踏实就完了。老姐姐,我敢拿祖宗十八辈跟你发誓,我侄儿小乙,绝对心里只有你家姑娘一个,绝对本分老实,绝没有花花肠子到处浪。”
“我娘听后很心动,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丁小乙拿不出彩礼,过礼的钱是潘母拿出自己的梯己帮衬。
“成亲后我发现,丁小乙又懒又滑,好吃酒赌博。他家本有薄产,他是家中独子,但都被他赌尽败光了。去给人家做活当佃农,他嘴里不干不净,又爱顺摸东西,与一同做活的人打架,专跟东家工头做对,最后十里八乡,没人肯用他。这些昔日的同乡都知道,大人们尽可去查问。丁老毒妇满口胡扯,只有两句话是真的,一是丁小乙确实穷,二是她拿祖宗十八代发誓的那句,丁小乙绝不会有花花肠子,绝不会浪。”
谢赋愣了一下,想到了什么,脸不禁有些热,开不了口询问。
杜知县却一口接上:“这不还有些可取之处么?他虽赌却不嫖,是个专一男子。男子专情,定因爱你。”
潘氏又哈地笑了起来:“大人,也或是他没有花的本钱。”
杜知县僵了一僵,老脸一红,举起惊堂木拍了一下。
潘氏大大方方地继续道:“所以,丁小乙十分恨我。我那时年纪小,不懂,明明是我忍气吞声,为什么反而他格外恨,他恨我更胜过我恨他呢?我,我一个年少的女子,能怎么办,我哭着去找我娘,我娘要脸面,不敢往外闹,现在一想,姓丁的毒妇必也是看中了我家这一点,都在她的算计之内。她在我娘面前指天指地发誓,说丁小乙……绝不是天生的。想是之前他父亲得了痨病,他侍奉父亲,劳累所致,是孝子。调养一阵就好了,又骗我娘拿钱出来给他补身子。这女人,真会说。”
连丁小乙喝酒赌博,都被丁氏说成是因为那个难以启齿的原因,自暴自弃,丁小乙本性是好的。
“她说丁小乙是因为可怜才这样的,现在他有了家,我好好对他,帮他把身体养好,他便能跟我好好过日子了。别人也有这样劝我的,我先竟被这些话哄住了,后来发现,这跟进贼窝陷泥潭似的,越不趁早抽身,越抽不了身。丁小乙一开始还是收敛过的,只为能让我从我娘那里要钱。我起初一要和他和离,他就装可怜,让我不要离开他,说他会改的。乡里有些新搬来的邻居,不明就里的,都会被他骗住,以为我嫌贫爱富。他,还有丁氏那恶毒的婆娘,背地里到处造谣,说我做小姑娘的时候就不安分……我娘因此病了。待弟弟开始议亲,娘家更给不了我钱。丁小乙打我也越来越厉害。”
谢赋问:“令弟为何不帮你?”
潘氏面容上第一次闪过一丝无奈的悲戚:“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我娘先前贴补了我甚多,我家没什么能帮衬我们的亲戚。弟弟娶妻后,自要先顾上自己。我娘病重,弟弟奉养母亲,还要养妻儿,我那时,名声也坏了……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确实有难断的缘故,我起初傻,被拖住了,之后母亲病重,怕她老人家禁不起折腾,待母亲过世,再要和离,老毒妇和丁小乙竟然说,是因为我,因为我丁小乙才……我弟弟,他有妻有家有子,弟媳是好人家的姑娘,他们也要脸面。他们若替我出头,有些话怎能出口?”
张屏垂下眼,谢赋只能沉默,连杜知县都有几分尴尬无措地低头咳嗽了一声。
潘氏道:“我常常后悔,为什么非要活着。其实有一回我已经从山上跳下去了,老天偏仍让我活着。我以为,老天是要告诉我,熬着,将来会有好日子过。结果,我同我儿一道熬到了这公堂上。我为什么不找个高些的地方,偏选了那座山,为什么又有此后那些冤孽?”
杜知县搓搓手,顿了一时,才轻叹一声道:“潘氏,因审案需要,本县不得不问你,增儿与丁小乙是否为亲父子?”
公堂中又陷入片刻的寂静。
谢赋有几分感谢杜吟菁提出了这个问题。
增儿自从潘氏叙述起,一直紧盯地面,此刻猛地激灵了一下。
潘氏沉默一瞬,吐出一句出所有人意料的话:“禀大人,是。”
杜吟菁又愣了愣:“你……方才说了许多,若本县未有剖析错误的话,丁小乙如何有子?”
潘氏又沉默了。
张屏开口:“是否与黄郎中有关?”
杜知县瞧向他,内心涌起几分钦佩。看不出来啊,小张前知县年纪轻轻……噫,也是,这年头,愈青春,愈懂得。
潘氏亦看看张屏,仍未说话。
张屏道:“夫人家在北坝乡的旧宅,之后是黄稚娘母女居住。黄郎中是否对夫人多有照顾?”
潘氏神色蓦地一正:“大人休要乱说,黄郎中是百年难得的好人,莫因诸位想治我们娘俩的罪,污了他的名声。事与你想得不一样。说出来,你们未必信。丁小乙……到死都挺想治好他自个儿的,各种野郎中和偏方都瞧过用过。有一回,他去京城,说是遇见了什么西域神医,买了一堆药,有酒、有药丸、还有油。他喝了一瓶酒,吃了一把药,又擦满了油。居然……当时他口鼻流血,浑身抽搐。赶巧黄郎中给人瞧病,路过附近,听到动静,竟把他救过来了。黄郎中说,那药有个名号叫什么一命丸,确实是西边胡国流过来的。据说那些胡国的国王,后宫中也有好些嫔妃。有些嫔妃想生孩子,会秘选精壮男子,喂下此药,一夜春宵后极易得子,但男子必死,又省得再动手灭口了。所以叫一命丸,又叫易命丸,拿一男子的性命换个孩子的意思。”
杜知县变色道:“此系……当真?忒的不堪!忒的狠绝!如若真有,本县必要上报,狠狠禁除,凡流传者,处重刑!”
潘氏颊边笑靥一闪:“大人莫怕,小妇人当日听黄郎中说,我朝妇人,并无多少知道此物。这药贩来我朝,都被野郎中当回春药卖给男子,不像丁小乙那样多吃也要不了命。黄郎中初以为是我买来想害丁小乙,后来发现丁小乙是自个儿买的。丁小乙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此生更是绝无指望了,又把账算在我身上,但总算他跟我有了个儿子。”
杜知县结结巴巴道:“你是说,增儿是丁小乙吃药……”
增儿哆嗦了几下,紧瞅着潘氏。
潘氏凄然笑了笑:“丁小乙一直不信增儿是他儿子,好多邻居也不信,只有黄郎中知道。多亏他照应,我们母子总算能保住命,没落下残疾。大人莫看小妇人挺是个模样,其实浑身没几块好肉。可让婆子与我到静室中验看。对了,大人也请看看我儿的衣裳下面。”
她伸手想掀增儿衣衫,杜知县制止,让左右除去增儿的上衣,只见其后背、腹部鞭棍割烫烧等各种伤疤累叠,不堪入目。
增儿咬牙匍匐不动。潘氏哑声道:“别处也有,堂上不便看了。”
谢赋因之前堂审,心中对增儿十分厌恶,此时竟不忍多看这些伤疤,暗想都说长子随母,潘氏身量不算低,尚不知丁小乙是高是矮,但增儿这般豆丁的模样,或与从小被毒打有关。
唉,可恨之人,亦也可怜……世间人与事,皆可叹也……
张屏又肃然道:“在下有一事不解,想冒昧向夫人请教。你为什么与丁小乙成亲多年后才杀他。”
潘氏一顿:“张大人这话问的,莫不是嫌我下手太晚?那大人觉得,罪妇什么时候杀他合适?”
张屏道:“在下觉得,夫人并非会行凶之人。”
潘氏扑哧一声,低头捂住嘴,再抬头道:“多谢对罪妇之赞誉。后来我可悔极了,为什么没早弄死了他,多过几天快活日子。老话说得对,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忍啊忍的,总有忍不了的一天。跟线似的,一直绷着,哪天断了,说不准。”
张屏问:“夫人如何杀的丁小乙?”
潘氏道:“下毒啊。跟我杀那姓散的一个样。”
张屏再问:“什么毒?”
潘氏道:“我说家里闹耗子,市集上买的药。我记得,卖药的那人板车前挂了几只半人长的大耗子,我想这药肯定有劲,好用。果然买对了。两包就让丁小乙归西了。”
张屏问:“夫人把药下在何处?怎么让丁小乙服下?”
潘氏道:“下在酒里的,丁小乙爱喝补酒,我帮他熬,补酒本有药味,我又加了好多冰糖。他一点没发觉里面有毒。”
张屏道:“耗子药配方,大同小异,死者或口吐白沫,口唇乌焦,或眼鼻流血,表征十分明显。经验老道之医者仵作,一看即知。夫人说之后衙门派人验过尸体,你如何蒙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