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隔一日清晨,兴茂大街附近的某条小巷口,一个做鲜果生意的店主早起开门,发现门前有个布袋,内里竟是欣莲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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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为什么选她下手?
查案的众人思索多日,难得结论。
史都尉叹道:“卑职无能,当下还想不出凶手因何起意。洪氏确实是个年轻貌美的妇人,但那天那条街上,年岁与她相近,家境不错的美人也不少。当日洪氏去过的店摊,路上见过的她的路人,都说她看起来和和气气的,脾气蛮好,应没跟谁冲撞急眼……”
白如依道:“在下以为,在闹市中无声无息掳人,极不容易。凶手并非临时盯上洪氏,而是早有预谋,有合适时机便下手。”
程柏道:“掳人不易与早有预谋之间,似并无直接关联。凶手提前安排路线,或就是想在市集掳一妇人杀之,洪氏恰巧撞进他眼中。没有洪氏,也可能是绿氏黄氏青氏紫氏。”
柳知凝视卷宗:“大帅所言甚有道理,这五名女子皆是在街市被掳走,又无太多相似之处,凶手临时随意从街上的年轻女子中随意挑选,目前看来更为合理。”
白如依把玩酒杯,并未说话。
史都尉打圆场道:“若这样,更难查了。卑职倒希望白先生推想的是真的。”
柳知接着道:“我亦留意到一点,洪氏生前爱吃果脯蜜饯,她的尸身被放在鲜果店外,是否藏有深意?”
白如依转动酒盏的手一定,史都尉道:“禀大人,今日白先生与卑职等,去钟家问话,特意问到这一条哩。”
柳知钦佩地道:“这一点先生果然留意到了。”
白如依道:“某今日顺便问了一下钟家人,洪氏平日里隔几天就要买甜食,买的还不少,她自己岂能吃完?”
钟家人都说,洪氏买了并不是自己吃,家人都有份。吃不完就赏仆妇。她娘家送了她铺面当陪嫁,零花都是她自己的钱。钟家的另两个儿媳颇羡慕乃至有些泛酸,觉得洪氏有钱腰杆儿硬,当然会做人,难怪婆婆偏心眼。
史都尉神色复杂地补充,那些仆妇当他们的面称赞洪氏,并叹息惋惜,但从别处打探得来,仆妇们受洪氏这些小恩小惠,并没有什么感激之情。她们都是勤快妇人,觉得洪氏就是个会投胎的好吃懒做败家娘们。这些东西反正她也吃不了,白做人情罢了。
提到洪氏平日喜好时,洪氏儿子的乳母含蓄地道:“小少爷一嘴虫牙,大夫说不让吃甜,大奶奶还是买,买了又不让小少爷吃。小少爷急得哭个不住,大奶奶也是心大,还笑嘻嘻的总拿零嘴儿逗少爷。”
另一位仆妇忙找补:“大奶奶极疼小少爷的,多是亲自带孩子,小少爷离了大奶奶一时就哭着找。这些时日,小少爷夜里都睡不着,总问大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话到这里,哽咽不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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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道:“如此,岂不是又合上了那本美人图册?都以为无干系了。”
美人图册的第一页,洪氏的画像旁,绘着一枝莲花,数片花瓣凋落,题了几行小字——
「欣欣出水自娉婷,吐香含露更多情;一朝享得甘甜尽,何问花好便凋零?」
程柏拍桌:“甘甜,这俩字,不就是说洪氏爱吃甜?!”
史都尉愁眉苦脸叹:“末将也是很晕乎。”
柳知皱眉:“画师甄仁美一直咬定,所有图册中的女子都是鲜戴教他画的。题的字句,亦是鲜戴与他一同斟酌想出。”
程柏挑眉:“姓鲜的怎么说?反正这些人的嘴,轻易不能信。我就说这俩孙子绝不能放!”
白如依道:“之前可能未向大帅禀报详细,鲜戴招得倒是挺痛快,说他确实认得洪氏。是他把洪氏的相貌告诉甄仁美的。”
据鲜戴供认,钟家是明州城内老门老户的人家,他早就认得,亦一早听闻钟家老大娶了个酥嗲嗲的俏佳人。钟宅所在的那一带住的多是小商户人家,女眷大都精明能干,似洪氏这样的女子不多,她又爱出来转悠,街坊间挺多关于她的闲话,说钟家大媳妇真是个蜜罐里养着能享福的女子。
不过鲜戴只见过洪氏一回,可巧就在洪氏遇害前不久,他往街上的一个铺子里送吉祥挂帘,迎面见路边停着一顶小轿,一个小娃在轿边打滚痛哭,一名年轻女子站在近处,旁边还站着两个岁数大一点的仆妇。
鲜戴知道此女肯定是小富人家的女眷,远远瞅着,那女子打扮与身段便不一般,他低头快步走,到近前时深深看了一眼那年轻女子,顿时赞叹,漂亮,怎的就如刚从树枝上刚摘下的荔枝才剥了壳一般的娇艳!不知谁有恁大福气!
仆妇察觉到他的眼神,挥袖驱赶。鲜戴听那娃是在哭喊牙疼,吃糖,灵机一动,从随身背袋中取出一幅卷轴,上前唱念:“牙疼吃不得糖,确实苦得慌。不忙,不忙。夫人少爷请容小的禀,请往此方看,小可这里,有神仙像一张。尊神之圣讳,千古人颂扬,忠义盖寰宇,豪情震霄汉;赤兔咤雷电,青龙斩魍魉;天下谁不知,关帝字云长。不论它,稀奇妖乔精灵怪,还是那,刁钻蛮滑伶俐虫;管教它,神光一点身粉碎,圣容显处湮做灰。三支香一盏水,珍肴蜜糖吃满嘴;长敬礼虔诚拜,子孙万代福自来!”
地上打滚的小娃听他唱着,竟不哭了,那女子掩口扑哧一笑:“哎呀,从没听说关公能治牙疼。”
一名仆妇斜挡住女子,呵斥:“唱莲花落的花子竟也穿绸着缎的了。去,去,没的赏钱给你!”
鲜戴作势一揖:“小可书画为生,一寒士尔。真真不是姐姐们所说的花子。见小公子哭得苦恼,方才冒昧上前。须知牙疼是牙虫作怪,关圣镇得住世间魑魅魍魉,小小一两只牙虫,何足道哉?”
女子嫣然道:“小儿的牙虫岂敢惊动关圣,唐突冒犯,万死,只消请郎中看治,多谢尊驾厚意。”微一福身转步上轿,仆妇自也抱起小儿送进轿中。
鲜戴目送小轿远去,询问路人这女子是谁。
路人暧昧笑道:“怎的聊了半晌竟不知其芳名?就是钟家大公子的娘子。”
鲜戴向白如依唏嘘地道:“我当时还震惊,听说钟家大郎娶的是个乡下镇子上小门户的女子,竟如此娇憨美艳,又辗转问得她的闺名,谁知未过多久,就起了凶案……”
程柏冷笑:“这货,难怪能想出画那缺德册子!他跟那个画画的,都得接着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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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中,常村正和巩乡长听着桂淳讲述,也不禁动容。
巩乡长道:“再冒昧一猜,方才捕头说,先府君大人慧眼神断,一下便点出破案关键在第一名女子身上。是否这女子遇害的缘故身爱吃甜食?她的尸身被放置在鲜果店门前,或是她平时颇多浪费,凶手觉得她贪吃且奢靡?”
桂淳拱手:“乡长几要看破真相,令某钦佩。实不相瞒,当时办案,也曾这么猜过。”
但是略偏差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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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沉默端坐。
「听出来了么?」
那时,那人问他。
张屏点点头,他不敢再大声讲,便凑到那人耳边悄声道——
「是不是因为……」
那人愣住,盯着张屏。
「啊呀,你这孩子,真是不得了。你怎会……」
张屏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拨弄桌上的松子壳。
那人微笑起来,双眼亮闪闪的。
「是了,你是个孩子。有些地方,你不会多想,反而能直接抓住关键。」
张屏低声道:「但我不懂。」
那人揉揉他头顶:「都被你看到底了,你还哪里不懂。」
张屏再看看台上。
「为什么他讲这么多,就是不直接讲凶手是谁。」
那人再爽朗一笑:「这叫包袱套,写文章和说书必要用到。」
张屏眨眨眼:「为什么?」
那人再一揉他头顶:「为了让你接着听,继续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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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道,当日,史都尉和巩乡长做了同样的推断。
“莫非凶手觉得洪氏好吃懒做?将她丢在鲜果店门口,是讥讽她爱吃果脯甜食,浪费钱财人工?但她是富家女子,吃的都是一般人吃得起的东西,并非龙肝凤髓。寻常人谁没有个喜好,譬如我们大老爷们爱喝口酒。她花自己的嫁妆,还请上家人,赏了下仆。没有支使过别人,给人添乱,我若是店家,她天天这么买,高兴还来不及,便是有人酸她两句,不至于起杀人的恨吧。”
程柏冷冷道:“连个小媳妇吃点零嘴儿都动上大恨,这人得多不像样。”
史都尉又道:“不过,譬如那个刚拿住的婆子,就很匪夷所思,她只害了一位女子,这人害了五个。白先生他们书里也讲过,此类恶徒,已不算人了,不能拿人的心肠猜想他。”
程柏点头。
史都尉再道:“卑职因那婆子,也想,会不会是那凶犯也看洪氏天天在街上逛不顺眼?但,明州大街上都是女子……再则,另外几位不幸遇害的女子,与洪氏性情行事完全不同啊。”
程柏与柳知再颔首。
白如依亦自斟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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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位遇害的女子,即与洪欣莲从性格到作风完全相反。
这名女子叫戴好女,二十五岁,明州慈山县人,在明州城西宝脂堂膏脂工坊做工,未成亲,住在工坊女工专住的小院内。
戴好女身量瘦小,肤色微黄,貌不出众,性情孤僻,不爱与人交谈。
但这位看似平凡的女子,经历竟出乎意料地曲折,让查案的众人绕了一个大弯。
戴好女在宝脂堂工坊中做了快两年,起初负责清洗装膏脂的海贝蛤蜊壳,管事娘子喜她勤勉仔细不多话,将她调去搅拌膏脂。
宝脂堂乃明州老字号,专做护养肌肤的药膏,自有秘方。防皲裂、冻疮的药膏尤为一绝。明州是海港大城,湿润多雨,行船的水手、常住的百姓都爱用他家药膏。
宝脂堂分外堂和内堂。外堂男子主掌,总管经营售卖等铺面事务。内堂则管工坊,历代由当家夫人掌管,其余女眷分管各房,制膏装盒一应工序全用女工。
戴好女在工坊中不怎么与人往来,住的地方是一间打通的大屋,里面住着十几名女工。戴好女住在临着门的墙根处。同屋的女工都说她挺少讲话,更不谈自己的事,但人很干净,喜欢打扫房间,又安静不扰人起居,更不爱出风头与人争抢,因此没人特别喜欢她,也没人特别烦她。
只是常有男子来找她要钱,且是不同的男子,共有三个。一开始工坊里传闻她欠了债,又说她给人当姘头,后来才知道,这三个男子,一个是她哥哥,另两个是她弟弟。
在戴好女遇害前数日,她的兄弟之一又来跟她要钱。据工坊中人说,戴好女与她兄弟起了点冲突。戴好女不肯给钱,她兄弟指着她鼻子骂,贴不出去的老墙皮,以为得了意,自私刻薄一时,死了都没块地埋!
戴好女哭道:“我若自私刻薄,你们是什么!打小卖了我,吃喝都从我身上盘剥,难不成我做什么都要供养你们?你们一家家的都没手和脚!”
工坊的护卫将戴好女的兄弟轰走,其走时又不干不净地骂,戴好女原来是傍上了一群野汉,看哪个真肯接她这块皮,咒自家兄弟的货,死的日子在眼前!
戴好女气得大哭:“我哪个也不贴,自个儿能活一日是一日,到死的时候我自找个野林子,也不靠你埋!”
当时史都尉在主查丹娥的案子,得知这条线索,即让一位姓严的参军带几名精兵与州府衙门的郭捕头一同到慈山县查戴好女的兄弟们。
结果三人及家眷都有铁证,戴好女遇害的当日与前后两三日,他们一直慈山县中,不可能赶去明州城行凶。
也是经这一趟,才知戴好女着实是个苦命的女子。
她家贫穷,父母在县城边的棚屋居住,戴好女的的娘生过八个孩子,五个成了人,戴好女在活着的孩子里排第二,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戴好女的父亲不识字,也没学过什么技艺,全凭力气吃饭,在码头给人搬货不幸失足从高处摔下,肩膀和一条腿折了,看大夫花光家中积蓄,眼看全家人都要喝西北风,没奈何就卖孩子。
长子不能卖,于是戴好女被卖掉了。
戴好女的哥哥说,他们的娘心疼大妹,不让人伢子卖给花街柳巷。戴好女的弟弟说,是大姐太丑又蠢,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