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将计家的远亲近邻问过一遍后,史都尉和白如依方才登门拜访计福妹的夫君和家人。
他们先询问计福妹的相公鞠益满。
在计福妹的平生故事里,如常村正所评,鞠益满俨然一个雄妲己男貂蝉般的祸水美男。
但当桂淳跟随史都尉和白如依一道前往计福妹家,面对鞠益满时,着实不能将他与那个传闻中的形象联系起来。
那时的鞠益满因久病缠身,已形容枯槁。气色晦暗,嘴唇发乌,眼珠浑浊,又由于悲恸过度,站都站不太直,微微佝偻着,双手打颤。
不过,按照鲜戴与计家旧邻的说法,鞠益满没病之前在计家的学徒中算是出挑的,浓眉大眼,即便病后佝偻着背,身量也不低,若微方的面庞尚未因病而凹陷,应是颇为周正。
鞠益满颤巍巍向史都尉和白如依说,娘子平日为人爽朗大度,他身体弱,仿佛一个废人,娘子从未嫌弃过他。店铺买卖几乎都是娘子扛着,家中的事务,如亲友之间人情往来的大事,也多是娘子做主。虽他天天待在家中,孩子却更听他们母亲的话。他常常觉得自己百无一用,感恩老天赐给自己这样一位美貌聪慧贤德的好娘子,为什么,为什么,却是娘子遭逢不幸!
鞠益满说到最后,摇摇将要昏倒,两个小兵一左一右搀住了他。
鞠益满又欲跪倒在地:“求都座千万查出那个凶手,草民要当面问这丧心病狂的畜生,为何对我娘子下此毒手!求大人们万万不要轻饶他,这畜生千刀万剐都不足赎罪!”
他全身一阵抖动,撕心裂肺咳嗽数声,吐出几口血。
史都尉不忍道:“节哀保重,你还有三个孩子……”
鞠益满凄然摇头:“多谢都座,只是草民这身子……死的本该是我,老天,为何死的不是我……”
史都尉更不忍,分出一个小兵照顾鞠益满,再询问计福妹家宅中的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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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福妹的三个孩子,大女儿岫儿才十岁,儿子阿庐七岁,小女儿岚儿五岁,被他们的外祖家接去暂住了。另还有一位帮着打理家务的老妈妈吕氏。
吕氏家在计福妹家附近,每天白天过来计福妹家照看,但不住在这家,待计福妹傍晚从铺子回来后就回自家去。
她称呼鞠益满为鞠相公,喊计福妹就叫福妹,她说计福妹坚持让她这样称呼。
史都尉询问鞠益满与计福妹是否和睦,吕氏说两人非常和睦,相敬相爱,计福妹性子略强些,正好鞠相公是个宽厚人。
她也称赞计福妹为人爽朗,不摆架子,工钱给得足。鞠相公好脾气。三个孩子都很招人疼。大姑娘性子随爹,很稳重,小少爷这个岁数肯定有点淘气,有时候鞠相公都震不住,但一见福妹就挺乖的。福妹比鞠相公会管孩子。小姑娘还太小,很聪明伶利。
吕妈妈儿孙都在外地,每年难见一次面,只当这三个娃娃是自己的亲孙一般。
史都尉再问,鞠益满和计福妹有无与什么人结过仇怨,尤其是计福妹,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吕氏说,反正她不知道有。鞠相公是个厚道人,福妹虽然个性强,但人爽快大方。左邻右舍都跟他们家处得不错,至于店铺那边有没有,她不敢说。
史都尉又问,鞠益满和计福妹有没有与什么特别的人往来,尤其是青壮年男子。
吕氏道,福妹整天忙铺子的事,回来还要管孩子,鞠相公身子弱不怎么出门,肯定没跟什么陌生男子有往来,与他们熟识的年轻男子约莫只有计福妹的姐夫和妹夫,但计福妹不怎么同她娘家走动,只有三个孩子常去外祖母家或姨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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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和史都尉等人随后拜访计家。
计福妹的父亲计真十分沉默寡言,母亲邹氏答得多一些。
夫妻二人都说,计福妹从小就很聪明伶俐,性子是有点强,可幸女婿鞠益满是个忠厚人。福妹出嫁后不怎么回娘家。计家的亲友中,有在河漕码头和计福妹家附近的,时常向计真和邹氏说些福妹夫妇的事,他们从没听说福妹夫妇最近与谁结下什么深怨。
史都尉和白如依想见见计福妹的三个孩子,计真夫妇坚决不同意。
计真说,小孩子知道什么大人的事。邹氏说,三个孩子都还不懂事,而且他们不藏话,有事都告诉她这个外祖母,她也问过孩子们,确实什么都没问到。
询问结束计真便转身去了内屋,邹氏哭着恳请史都尉一定要抓住凶手。
计福妹的大姐计喜姐自称身体不适,由其夫君戚津出来答话。戚津不便评论小姨子,只夸连襟品德忠厚,应不会与人结怨。
他亦说,福妹与妹夫不怎么跟家里说自己的事,只是二老惦记外孙,常把三个孩子接过来。但一般都是这边去接,这边送回去,福妹夫妇不怎么来计家。
问话时,史都尉和白如依突然听到一阵孩子的哭闹,好像是两个男娃在内院边厮打边哭的动静。
戚津见史都尉与白如依留意倾听,即道:“孩子们小,淘气,经常打打闹闹。都座与先生见谅。”
史都尉道:“母亲骤遭不幸,孩子最可怜,需多多照看。”
戚津应承道:“多谢都座体恤,这几个孩子是二老的外孙,内子与草民的外甥,血脉至亲,岂能不疼爱。”
史都尉和白如依没再多说,离开了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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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见计福妹的妹妹计爱妹稍费了些周折。米家不怎么想让这位少奶奶抛头露面被人问话,计爱妹自己执意要见,米家方才勉强同意,由米小公子陪着,计爱妹在米家大宅的一间厅内隔着帘子回答了几个问题。
这一趟所获更少,计爱妹高嫁,平日里计福妹忙于生意,两姐妹不经常见面。
搭配米小公子委婉的插话,史都尉和白如依品出,似乎鞠益满不愿与计爱妹夫妇走动,从未登过米家门,计福妹倒是和妹妹挺亲近。计爱妹时不时地将计福妹的三个孩子接到米家。
计爱妹哭着回忆二姐多么活泼聪慧,顶多就是有时候说话太呛可能得罪人,但二姐为人爽快大方,不会与人结什么深仇。纯粹是凶手太丧心病狂。
计爱妹拜托史都尉一定要找出凶手,她愿重重报答。米小公子也说,如果有需要他们出力的地方,尽管开口。
待将案情种种转禀柳知时,史都尉道:“当日问了一圈后,白先生与卑职各有了一个疑问,之前已禀过大帅。”
程柏道:“两个我都听了,觉得都挺有道理,他俩似还有点杠上,正好请府君评一评。”
柳知便请他二位讲来。
史都尉先道:“卑职是觉得在计家时,听到的孩子打架声不太对劲。”
计喜姐与戚津有四个孩子,三女一男。计家再没别的男娃了。那么打架的两个男娃,只能是喜姐的儿子和福妹的儿子阿庐。
“计氏刚遭不幸,她大姐两口子但凡像点样,都该交待自家孩子让着呵护着表姐弟,怎能纵着自家孩子跟计福妹的孩子打架?”
白如依插话:“在下是家中独子,幼时少与亲戚走动,这把岁数仍是光棍,确实不太懂此一项中的人情。还同都座说,这两个孩子都是六七岁年纪,大人交待了,他们未必听。”
史都尉道:“正因为才这么大一点,大人想管肯定能管住。两个孩子现在都打,可能以前更打。”
柳知微赞同道:“孩童懵懂时,举动之间,往往会映出长辈形影真意。”
史都尉双眼雪亮抱拳:“府君忒地英明!卑职不大会说道理,正是这个意思。小孩懂什么,那些喜欢掐斗的娃娃,爹娘大多也不是弱茬。而且这么点大的小娃,在外祖家比之在自己家,气先低三分,多不会是先挑事的那个。”
柳知再颔首,又问白如依:“先生看出什么疑点?”
白如依道:“在下的疑惑,比都座的更飘忽些——在下是觉得,鞠益满突然送计氏蝶花衣裙很奇怪。”
品茶的程柏出声:“我听了就感慨,白先生身为文士,果然细腻。夫君送娘子一件礼物,有什么好奇怪的?”
两人之前因此辩论了一番。
白如依当时向程柏道:“在下觉得有几处可疑。一,计福妹的那件蝶花衣裙用的是价贵衣料。请裁缝做成,又一层花费。明明他们夫妻正打算开新铺,家中陈设十分简朴,为何突然如斯奢靡?”
程柏道:“连小媳妇都有点私房家底,何况姓鞠的一介男子。之前也查到了,计氏好久没做新衣,出门都没几件体面衣服可穿,当夫君的拿点私房出来给娘子做件漂亮衣裳怎了?”
白如依又道:“如此即有第二处疑问。蝶花裳在明州时兴了挺久,前一个月又是中秋节,鞠相公为什么不在那时送衣裙,却在九月这个前后不靠的时候送?”
程柏道:“可能路过铺子,瞧见料子,觉得娘子穿合适,就买了呗。大老爷们儿做事,往往兴致一起,随性而为。”
白如依点头:“计氏蝶花裙的衣料摆在店铺二层的精料阁中,就算病得站不直的鞠相公逛街散心,无意中目光穿墙,瞥见此料,得排至少两个时辰的队,上到二楼,才能买下。”
程柏道:“不能找人代排么?再说现在站不直,可能九月时还站得直。即便站不直,吾辈男子体中,自蕴藏天能,想办成什么事,便随意念激发。白先生书中写的侠士,挺多都是身负重伤之时突地奋起,不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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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向柳知复述与程柏的辩论。
“大帅的精辟教诲令在下无话可说,只能再去找证据。”
柳知微笑:“想来先生与都座之后各有收获。”
白如依和史都尉一同向柳知拱手。
程柏赞道:“不愧是府君,本来想和说书似的,下一个小扣儿,立被看穿。”
仍是史都尉先道:“卑职之后又去问了问那吕妈妈。老太太真是个厚道人,竟将卑职说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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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几位被害女子家附近都安排了暗卫巡视,正好这日计真夫妇与鞠益满一同去给计福妹安排墓地,吕妈妈带着三个孩子留在家中。
小兵敲开门,吕妈妈将他们一打量,满脸疑惑。
“相公不在家,军爷们可先留话。”
史都尉道:“不必留话,这番乃想起一事,特来请教妈妈。”
吕妈妈不敢不接待,遂将他们让进院内,欲往厅中让,白如依道:“妈妈不必客气,主人不在家,不便登堂入室,院中说话即可。”
前院有一张石桌,几个石凳,几人围绕石桌坐下,吕妈妈初不敢坐,史都尉和白如依让了一会儿,她方才在下首挨着一个石凳边缘坐了。
史都尉客气两句,切入正题:“前日在计员外家,听见鞠相公的孩子与计家大小姐家的孩子打架。是不是小娃娃们之间,处得不好?”
吕妈妈未料到他会问这个,面露诧异:“都座大老爷心忒地细了,这么大的孩子,又是男娃,可不都皮么。不知怎了就闹起来,再一会儿又好了。”
史都尉再问:“他们大姨家的孩子,没故意欺负他们?”
吕妈妈反问:“都座这话什么意思?几岁的小娃娃,能有什么心思。”
白如依温声道:“实不相瞒,我们知道计氏两姐妹与鞠相公的旧事。计氏的姐姐和她之间,是否仍有芥蒂?”
吕妈妈僵了僵,硬声道:“先生问这话,难道怀疑福妹的姐姐?我老太太不知什么旧事,只晓得不论是鞠相公、福妹,还是计家,都是善人。她们姐妹再怎么不合,当姐姐的,但凡是个人,绝不会那么对妹妹。老爷们比我老太太更清楚,福妹被人害,那个样子,是人做出的事?那是畜生!杀人的就是活畜生!一个畜生在城里害了这么多人,你们不去查谁丧心病狂,谁行迹可疑,却在这里挖被害人家里的私事。那些没良心看热闹的也说,都是福妹平时太招摇,行事太刚强。可大家一样的肉体凡胎,谁没毛病,谁没错处!都这样了还要被人翻扯,被人说嘴,被人追着把祖宗十八代的事都挖出来?!”
她狠狠在脸上抹了抹,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两个头。
“我老太太不会说话,顶撞了大人。给大人老爷们赔不是了!大人们不高兴,尽可拿我回衙门问罪。”
史都尉向柳知叹气:“我们被老太太顶得话都说不出,也坐不住,只好告辞回去了。”
柳知称赞:“老人家确实忠厚淳善。”
程柏道:“小史也憨,被老太太说得良心不安,出门就想回来了,幸亏白先生跟着,劝他查都查了,就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