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依道:“是在下心比较黑,觉得吕妈妈品格可贵,值得敬重。可贵即是稀有,总有一些不那么贵重的。”
他们再找人问,从几个嘴碎的老街坊口中问到了一些线索。
计喜姐和计福妹姐妹之间,关系确实尴尬。
鞠益满已经病成那样,姿色不再,计喜姐的相公戚津倒越来越有富贵相,计喜姐应对鞠益满没什么念想了,但是对妹妹当年的夺夫之恨有没有消去呢?这就不好说了。
计福妹很少回娘家,平日都是邹氏说想孩子了,让戚津或店里的伙计去接孩子,之后再送回。
计喜姐的几个孩子与福妹的孩子也确实常常打架。
“不过福妹的孩子,尤其阿庐,真的淘神。”
“小孩子之间肯定攀比,福妹家这两年挣着钱了,但她相公治病就花不少,跟她大姐家和妹子家不能比,孩子见到姨母家的孩子吃的用的玩的都比自己好,心里能不羡慕难受?”
老街坊们都说,计福妹的大女儿岫儿,小小年纪就文文静静的,又能管着弟弟妹妹,捡着爹妈的优点长。阿庐因为是个男娃,又是中间的那个,被惯得多了些,后来有了小妹妹,他怕爹妈只疼妹妹了,想引起大人关注,就特别淘气,又能吵。
“那娃哭也不能信,他就那样,特别闹。学塾里的先生看见他就头疼。他不爱写功课,他爹管不住,福妹把他带店里,看着他写,他趁着福妹不注意就溜出去。福妹追他,追上了他往地下一躺,满地打滚,喊「娘别打我,娘别打我」。其实福妹不怎么打孩子,顶多罚站,让他扫屋子。”
“有时候看上了什么吃的,玩的,他就要。如果旁边没大人,反而他姐姐能管住他,但若是福妹在,或鞠相公在,他更吵着要。”
“那孩子鬼着呢,他不要贵的。爹妈不舍得或者买不起的,他也不要。只见了小点心,小玩意儿,零碎的小东西,他一把抓手里,嗷嗷耍赖。福妹跟鞠相公两口子平时挺俭省,觉得对不起孩子,看他一哭,心软就给他买了……”
“我都劝过福妹和鞠相公,不能这么惯他。这时候他不要贵的,万一他觉得这招好用,日后惯得毛病上身,再改就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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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向柳知禀报调查所得时,感慨不已。
“据卑职所查,计喜姐的孩子确实欺负计福妹的孩子,但孩子的外婆邹氏向着计福妹的孩子。所以卑职那日听到那孩子哭喊,可能是他故意想把姥姥喊来,如此就赢了。这年头的小娃娃真机灵。”
柳知又宽慰了史都尉几句。
白如依接话:“但多亏都座心细,因此收获一条关键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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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查到,鞠益满和三个孩子都喜欢吃年糕。鞠益满常带孩子去河漕码头一家叫「河边糕汤」的食铺。
那家铺子卖各类年糕或糯米点心小吃,如炸年糕、豆沙丸子、状元糕、炒黏团、麻糍卷之类。
鞠益满和小女儿岚儿爱吃甜食,大女儿岫儿和儿子阿庐爱吃年糕汤,或是炸好的年糕配各种蘸水。
计福妹独自带孩子在店里时,就让他们吃店里的豆花,或请三位搭帮的老妇做点东西给孩子吃。
「河边糕汤」铺子里的甜点糖很多,好多用油炸过。年糕汤也是先用荤油将年糕片和菜蔬炒过,再煮,加放炸过的猪脚鸭掌鸡爪鸡翅油渣等等,佐料很足,非常鲜美。计福妹不想让孩子吃太多糖和油大重口的食物。三个孩子又都喜欢这间铺子的吃食,趁计福妹不注意就偷偷溜去吃。
计福妹每到「河边糕汤」店里找孩子时,阿庐就在地上打滚耍赖,岫儿也不拦他,和妹妹一起眼巴巴望着母亲。
一般计福妹会假装强硬一阵子,最后仍是由着他们吃了,或做样子训他们两句:“这是最后一回了。”
若是鞠益满带孩子来的,计福妹则会嗔怪地说:“孩子都是被你惯坏了。牙里长了虫,吃上了火我可不管!”
鞠益满便笑嘻嘻地向计福妹赔不是,三个娃躲在爹背后狂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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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道:“实在和美,思想之后,不禁令人叹息。”
“不单令人叹息。”白如依双眼雪亮,“大人请想,计福妹的尸体被凶手放在了什么地方?”
石器店门前。
“那家石器店所售之物,有做年糕的石磨和捣年糕的石杵石臼。”
柳知略一沉吟:“我不甚懂这类吃食的制作,不过……做豆花,是否也会用到石磨之类?”
白如依道:“豆花只用石磨,把泡好的豆子用研磨成浆,再点卤水。年糕不单会用到石磨,还要用石杵石臼。”
他两手虚抱,做了个白兔捣药的动作。
“如此,捣之。”
柳知道:“即是说,多了两样石器。”
白如依凝视着他的双眼点头。
程柏替他解释:“白先生觉得,多出这两样石器不寻常,计福妹遇害可能跟年糕和这个石器店有关。为什么不是豆花而是年糕,可能因为做年糕又多了两样东西?”
柳知静静地望着白如依。
白如依仍看着他:“府君也觉得,在下的想象太过清奇?”
程柏递给白如依一杯茶:“来,白先生,先喝口水,慢慢琢磨。唉,先生为了这个案子,每天查这访那,整天整夜想着这些曲曲拐拐的案情,确实特别耗神,劳心,费脑。”
一旁的小兵赶紧冲上来,从程柏手中接过茶,捧给白如依。
白如依收回凝视柳知的视线,似有些失落,端住茶水。
“目前确实没有直接证据,但凶手把计氏的尸体放在石器店门前。年糕会用到石器。”
程柏补充:“豆花也会。”
白如依喃喃:“是……但……”
程柏意味深长盯着他:“如此,算是小史先往一个方向跑了几步,白先生本来陪着他跑,不知不觉的,在这条道上,白先生就跑到了前面……”
文士嘛,平日里再怎么糙怎么不修边幅,细腻的小心思仍是有的,特别容易被计氏一家几口吃年糕这样温情的故事感动。
一感动,就容易晕乎;一晕乎,便卡在某处兜不出了。
柳知温和转开话题:“几位女子的尸身出现之处必有内涵,白先生所推测可待查证。是了,白先生这边之前另有一条线,可有收获?”
程柏一拍桌子:“重大收获。”见白如依的小眼神仍有点儿发直,即向史都尉示意。
史都尉忙接上:“白先生觉得计氏之夫举止有异后,正好我们顺着查问证人,又在这件事上有了重大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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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当时查到的所有事实来看,计福妹遇害前,与她接触时间最久的就是那位商铺的铺主阮夫人。
史都尉等人已大致查清阮夫人的生平。她是泉州人士,娘家开造船厂的,十八岁嫁给杭州商人贾固,生三子二女。贾固买卖做得不小,在江宁府、苏杭等地都有店铺产业,五年前病逝,大宗家业都由儿孙继承。阮夫人名下也有很多产业,海港码头的数间铺子就是其一。
阮夫人和贾固的子女孙辈们都住在苏州杭州,她喜欢明州的气候,更喜明州城的繁华。万国的货物,凡从海上过来的,这里能得头一份鲜,比京城还时新。她遂仍住在明州的一座宅子里,照看这边的店铺,收收租当零花。
据说阮夫人是位爽利精明的女子,很会做生意,也很懂交际和享乐,与明州城的几位豪商家处得非常好。
能做这样买卖的人家,往往有些暗处的势力。
计福妹这般的寻常女子如果得罪了阮夫人,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么?
先杀了,再做成与前几桩命案类似,并不难。
而且,阮夫人是女人,她不用亲自动手,自有一堆男手下可以派遣。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凶手是男子,但被害的女子清白并未受损……
鞠益满、吕妈妈以及豆花店搭帮的三位老妈妈都说,计福妹应该没得罪这位阮夫人,以前也没打过交道。
史都尉等人亦详细查过,计福妹和鞠益满在打算租这间店铺前是否与阮夫人夫妇及子女有来往,一通狠查后发现确实没有。
白如依分析,计福妹如果得罪阮夫人,顶多就是价格谈不拢,或压价太低,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他坚持,杀这几位女子的凶手是同一人,青壮年男子。但程柏和史都尉都觉得,暂时不能排除阮夫人的嫌疑。
州衙之前询问过阮夫人,而今没有凭证,再传阮夫人到衙门问话不甚合适,程柏遂让史都尉和白如依先去阮夫人家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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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夫人很爽快地同意他们登门拜访。
她住的宅子在城北,地砖缝里都闪着金光。
一行人被引到一间厅中,内铺着珊斯的地毯,一色紫檀桌椅,屏风镶贝嵌牙,盆景珊瑚美玉堆就,云一般的柔纱帷幔后半隐着巧样琉璃的隔扇……
甜美的烟雾,从七宝孔雀的喙中喷出,熏得随行的桂淳内心一阵荡漾。
娇俏小婢捧上青瓷茶盏,盏中茶汤沁着花香。
几位婢女簇拥着珠光宝气的阮夫人自屏风后转出。
她身段比桂淳猜想得更玲珑窈窕,皮肤细腻,唯独眼尾笑起时有些笑纹,看来不过四十余岁年纪。与几人见礼,态度极其大方又不失端庄。
落座后寒暄几句,史都尉先问阮夫人那日与计福妹见面时情形如何。
阮夫人道:“那日小妇人与计妹妹谈得十分融洽,都座可让茶楼的作证。”
史都尉又道:“再冒昧一问,夫人如此家业,租赁一间小铺,为何不交由管事,却亲自去谈?”
阮夫人道:“都座果然细致。店铺租赁,确实一向由家人打理,租前与小妇人说一声即可。只是这间铺子地段不错,新近空出,询问的人挺多。恰我十月初九有事去码头,从铺子前过,见那位计家妹妹在铺子前徘徊。我看是位年轻貌美的女子,遂问了一声,管事与我说她也想租这间铺子,不过出价不高,管事都没把她列在名册里。我听她姓计,又卖豆花,想起城里有家挺有名的豆腐店也姓计,一问果然是计家的姑娘。不瞒都座与先生,她的一些事,我略有听闻,有些好奇,刚好也没什么事,便请她说了两句话……”
当时阮夫人还有别的事待办,只匆匆与计福妹聊了片刻,问她是否中意这间铺子之类,定下十月十二日下午详谈。
阮夫人说,她蛮喜欢计福妹,觉得计福妹是个“顶能撑场做事的妹仔”,性子爽快,不扭捏,跟自己年轻时挺像。
她开给计福妹的租金比别人低些,计福妹仍同她讲价,阮夫人倒不介意。
“我觉得她不容易么。她男人不中用,全靠她自己硬撑,也撑得住。我每月不差这几文钱,租给这样的妹仔开铺,我也好同她说话收租。十月十二下午我们算是谈妥了价,只是她说她需得回去告诉她相公,才好签契书。我便与她讲,可再等她三日,若有变动另说。她说她相公必能同意,让我放心,不会变了。定了第二天先付定钱,再去衙门签契书。我都让人去衙门先知会一声了,免得拥堵,过文书迟缓。都座和先生也可去衙门查证。”
史都尉再问:“那日与计氏分开后,夫人去了何处?”
阮夫人道:“那日离开茶楼,我去了宝顺街的闵家宅子,就是开闵记银楼的闵家。闵夫人请了戏班到宅中唱戏,我听到半夜,歇在闵家,次日上午才回来。小妇人这宅中的下人,都座和先生也尽管查。”
这番询问都是史都尉在问,白如依只在进门时报上姓氏,之后便假作一个随行的文吏,不动声色陪坐。
但问话时,阮夫人的目光总有意无意扫过白如依。几位美貌的婢女更是频频凝望他。
史都尉和跟着过来的桂淳等几位亲兵都看出来了,暗暗偷笑。白如依摆出一副端庄烈男的模样肃然正坐,在他们看来姿态实在做作,想是心里早已得意极了。
桂淳不由得暗自感叹,白先生这样眼泛桃花的倜傥美男确实招人,且佳人果然爱文士,我们长得也不算歪嘴斜眼,怎就不能被多看几眼?
又问了几个问题,史都尉起身告辞,白如依跟着站起,阮夫人忽然犹豫了一下,向白如依道:“先生请留步。”
白如依停步,史都尉与桂淳等人精神一振,再度暗笑。
阮夫人凝望着白如依,双眸中浮起少女般的光彩,脸也微微泛红。
“本……本不应当如此唐突……但,先生的书,写得真好,我看过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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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