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向一旁递了个眼色,两名小婢推开琉璃隔扇,拉起帷幔,内间桌上放着几摞书册。
“先生的著作,江宁的寒舍中更多。这些仅是我时常看的。原是先夫爱看先生的书,我取来看,便也读上了……不怕先生笑话,先生的那篇《沈生小情》是先夫与我最喜欢的。”
刚才还是烈男的白如依忽地腼腆了起来,拱手道:“夫人谬赞。此篇实戏作矣,少年时仓促写成,拙劣得很……”
阮夫人又嫣然道:“先生才是谦逊。先生著作丰富,先夫与我最爱《沈生小情》,因我和他是下雪时相识。当日我随先严来到明州,去寺中进香,恰先夫也在明州,亦去那座寺中。刚好下起了雪。明州不常下雪,我在泉州长大,那次更是头一回见到雪,便在殿外赏看,竟遇见了先夫……”
那时,她开心抓起树枝堆积的薄雪,忽有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掌中躺着一枚雪球。
她抬起伞向上看,看到了一双明亮温柔的眼。
她一生的故事便在这一刻定下了主线。
“后来先夫读了先生这篇故事,特意捧来与我说,看这段,似不似咱俩见面的时候?哎呀……”
阮夫人举起帕子,微微遮住脸。
“先生写的是神仙故事,先夫与老身这般附会,太唐突了……”
白如依收起伪饰做作,却更腼腆了:“不,能得夫人与先老先生这番话,于拙作及白某来说,实至幸也。”
阮夫人忽地又道:“是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史都尉用胳膊肘一撞白如依,哈哈一笑:“夫人尽管说,白先生绝对全都答应。”
阮夫人走到书桌前,桌上书堆旁,早已铺放好纸笔。
“先生能否写一幅字,就以《沈生小情》为题,随便什么都行。书名亦可。”
白如依走到桌边,研墨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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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回忆:“写了一大篇,好像有诗有赋,其中缀入了那位夫人和她夫君的名讳,写得好极了,字也真是漂亮,可惜老桂笨,没记住。当时阮夫人捧着就哭了,唉……不怕诸位大人和先生笑话,我看着眼眶都有些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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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夫人向白如依道:“说来又更冒犯,读先生许多著作,只觉开阔纵横,其中人物风流肆意,无拘无束,但看似多情,却又少情……”
白如依一叹:“夫人着实□□,说得极是。晚生此生最大的毛病就是没定性,我还曾不甚服气,怎的那西山红叶生的著作,常常卖得好过拙作?几位书商便与我说「你写情不及他」。”
阮夫人莞尔:“世人多渴慕至情,尤其吾辈女子,所以喜读西山红叶生先生著作的女子想来更多矣。老身有幸,得遇先夫,更有幸先夫与老身此生此心一致。世人常颂情意坚恒,其实世间人心常变,情亦常移,一心一意实属难得。喜读诗赋文章,或也是想多看几分字句中的至美至情。”
白如依正色:“晚生回头便细参深情,拼力写个万古难遇海枯石烂的浓情故事出来!”
阮夫人又一笑:“先生万勿如此。我不过因己之遇与此时之事偶发感慨。世间文章千万,写情者是其一。似先生天性无拘无束,若著作时刻意拘于定情或浓情,或失了洒脱自在的本来风味,偶有几篇《沈生小情》即好。先夫与我,都最喜先生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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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忆道:“白先生听了这话后……整个人就……怎么说呢,我才知道他竟有那般纯情少男的面目,双眼水汪汪的,贼亮,脸上都有红晕了。他平时挺能说的,这时竟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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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静立片刻,向阮夫人深深一揖:“多谢夫人。”
离开阮夫人的宅子,史都尉对着白如依抱拳:“今日当要向先生道谢,若非阮夫人爱读先生的著作,恐怕问话不会这么顺。”
白如依拱手:“都座客气,是白某沾光了。阮夫人有些话不便直说,遂隐晦吐露,白某才能有幸得夫人一番赠言。”
史都尉疑惑:“啊?先生的意思是,那位夫人话里有话?她暗示什么了?她看见了谁掳走计氏?”
白如依道:“不是,她暗示的事,都座应也有了猜测——计氏和她的夫君之间,不像她夫君说得那么和睦,她夫君有些问题。”
像阮夫人这样的富商,将小商铺出租,只是为了不空置。比起租金,更看重会不会给自己添麻烦。所以出租之前,常会暗中将承租的人家调查一番,以防日后纠纷。必是她的仆从查计福妹夫妇时查到了什么。
史都尉思索了一下:“嗯,先生说那姓鞠的可疑后,我琢磨出了几处不对劲的地方。姓鞠的有病虚弱,但咱们见他的几回,他看起来还是能走几步路的,租铺子这么大事,他个大老爷们一直不闻不问,由计氏一个人在谈,忒可疑了……”
白如依道:“夫人暗指之事,是更隐晦的秘密,应该与我之前猜测一致。计氏的相公,确实另有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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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合该鞠益满的隐秘之事暴露,暗中在计福妹家附近巡查的小兵亦传回消息,他们发现,鞠益满几次出门,独自行在街上时,有人偷偷给他递了纸条。而且,当鞠益满路过某处茶楼或酒馆,楼上的窗内便响起琵琶声。
鞠益满听到乐曲,会脚步略停,再继续往前走。
他本就体虚,拄着拐杖慢慢走,停一下也不显得突兀。那曲子弹得婉转曲折,蕴藏颇多。
小兵们觉得太可疑了,这姓鞠的该不会是个隐藏很深的细作吧,赶紧上报。
程柏精神大振,命他们细查。
令人失望的是,姓鞠的应该不是细作。给他递纸条的,在茶楼酒馆里弹琴的,都是他的那位相好。
因计福妹不幸遇难,这对男女不便相会,寂寞之情,唯能如此勾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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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调查所得呈报柳知时,史都尉和白如依仍有几分羞愧,几分不甘,几分挫败。
一名成了亲的人被杀,最应当怀疑的就是被害者的夫君或妻子,而且第一要调查,被害者夫妻是否与他人有情色纠葛。
这是刚进衙门的捕快小雏都明白的道理。
他们却生生兜了个大圈儿后,方才查到这条线。
史都尉垂头道:“若因此耽误了什么关键的,请大帅和府君尽管责罚。”
白如依亦请罪:“在下更有责任,我这人心太活,想起些什么就请都尉去查,都尉被我带偏了许多。”
柳知温和道:“二位莫太自责,关键线索往往隐藏较深……”
史都尉闷声道:“多谢府君仁厚,藏得一点不深,是卑职蠢!”
程柏道:“你们确实鬼迷眼。噫,迷眼亦情有可原,计氏的相公,实在真人不露相。谁能想到,这么位病弱的贞夫,只剩半口气,也能风流……”
白如依面无表情道:“诚被之前大帅金口玉言点中——吾辈男子体内,自蕴藏天能,想办成什么事,便随意念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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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益满蕴藏的这股天能相当强大,他那个小情儿,竟是在计福妹眼皮子底下勾搭上的。
明州城汇天下客商,某些行当的生意自然非常红火。
海港和河漕码头有各色花船香舫,旖旎风流不输秦淮。
某天清晨,城中一家大勾栏眷春楼的花船夜游毕,泊在河漕码头。船上自有酒菜,但姑娘们清晨疲乏,想尝鲜,打发人上岸买些吃食。
这些女子皆精于歌舞,为养嗓子和肌肤,不吃油腻重味之物,福满豆花铺的豆花她们很喜欢。
可巧这日鞠益满难得精神,同计福妹一道来铺子。
花船的人到了豆花铺,几个粗使的小厮婆子拎着自家的提盒瓷碗,内中还有一名一同被打发来拿东西的年轻女子。
鞠益满体虚手抖,所以由计福妹盛豆花,他收钱。
正在这时,他与那位年轻女子对上了视线,情愫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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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女名叫粉香,时年二十六岁。据说幼年时分外美貌,被眷春楼的妈妈买下,着力栽培。谁知年岁愈大,容色愈消,脸盘儿渐渐地朴拙起来。待到十七八岁时,别的女孩都出落得或清丽或娇艳,她一番妆扮后,连中人之姿都勉强。用勾栏行话来说,叫“失相”。学歌舞乐器她也比不过别的姑娘。楼子里只得着她去接寻常客。她也非不用心,可不知怎的,总留不住长久恩客。楼子里待她这样挣不了大钱的姑娘十分刻薄,每日捱打挨骂,还要去做粗活,是个可怜人。
所幸近两年,眷春楼的头牌莺期姑娘觉得粉香挺合眼,让她到身边使唤,粉香的日子方才好过了些。
莺期性子骄纵,脾气一上来,常呵斥粉香。莺期又素来瞧不上那些杂使的小厮婆子,像买吃食这些事,也让粉香来办,如此粉香才会遇上鞠益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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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香很是聪慧,与鞠益满对上眼后,又到过豆花店两次,都表现得十分正常。豆花铺三位搭帮的老太太精明的老眼都没瞧出什么痕迹。
但那之后,粉香常受莺期的差遣去买东西。有时赴宴席,她不讨喜,也会被支出去或先回楼子,算挺有缘的吧,总能经过计福妹家附近。
粉香说,她觉得计福妹家住的那条巷子是条近道,好走又幽静,不由得就行到了那里,绝非有意。
鞠益满久病在家,常在二楼房中卧,向窗外看时,能看见粉香走过。
再后来,三个孩子去计家或米家,吕妈妈不用上门,家中只鞠益满一个时,粉香走着走着,就走进了院子。
她一般不是独行,身边有龟奴或婆子跟随。不过这样的事,龟奴和老婆子们见得太多了,鞠益满按规矩付钱,龟奴和婆子又有额外的赏钱,乐得先行一步,去吃杯闲茶。楼子里只当粉香往外多跑了一趟生意,只要她按规矩把钱上交楼里,不私藏,亦不会罚她。
粉香声称,她和鞠益满之间,相处得至清至纯。
“鞠相公不过因寂寞,想奴同他说说话罢了。有时奴唱支曲子与他听。奴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夫人美貌,奴亦难比,从不敢存其他念想。唯看相公久病孤苦,奴自家也是个苦人,略能懂他心思,两个苦人,生一点知己之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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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乡长听到这里,感叹:“竟仿佛一对苦鸳鸯。”
常村正疑惑:“计氏的邻居,还有那位在她家做事的妇人,竟一点没察觉?”
桂淳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他们知道,但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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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查到鞠益满与粉香之事,再将在计福妹家做事的老妇吕氏提来问话。吕氏坦然承认,她早知此事,但一直帮鞠益满隐瞒。
她仍为鞠益满辩解,说他“真真是个好人,挺不容易的,不是大人老爷们想得那样”。
“说句不当说的,福妹生前争强好胜,跟个男人似的,整天在外面,一心是铺子和买卖。家里和孩子,全是鞠相公操持。便是个年轻的媳妇,也不能这么任她坐守空房,何况是个男人?”
她又凌然地盯着史都尉和白如依等人。
“老身知道,你们抓不到凶手,就来翻找被害的可怜人家里的私事。你们是想把罪名栽给鞠相公。我告诉你们,不可能!我老太太敢拿这条老命担保,鞠相公绝不是这样的人!他的为人,他待福妹的心,天地日月可鉴!可他毕竟是个男人,男人寂寞了,找个姑娘说说话,怎么了?你们难道没找过?只怕在这些楼子院子里花的钱,比鞠相公多出不知多少,却咬住这可怜人不放手。他还剩多少时日?他的身子能干什么!你们的良心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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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福妹的几位邻居提到鞠益满也满口怜惜。
“鞠相公那事,算人家的私事,草民怎好到处说嘴。”
“福妹整天忙生意,鞠相公或是寂寞了,才找那姑娘。”
“那女子论模样,半分比不上福妹,又是个楼子里的姑娘。鞠相公再找她,能把她抬举成什么样?鞠相公对福妹确实死心塌地,绝不可能起坏心。唉,他病成那样,干得了啥?”
“唉,并非民妇有意隐瞒。福妹遭逢不幸,鞠相公素来忠厚老实,也只有他能容得福妹那个性子。就是太忍让了。他又多病,福妹整天钻在钱眼里,一点关怀,三分暖气都不给他。他能怎样……”
“人都贪三分暖意,计娘子相貌娇艳,行事却如钢似铁的。铁冷钢寒,她相公在家中得不到暖,可不要往外处寻么……”
………
白如依、史都尉和桂淳等众小兵都觉得鞠益满神到有些邪性了。
他们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