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千帆转而看向镜中，室内其他的一切都被镜子清楚地映照了出来，除了那身影的面容。

在安绫挑衅似的这么说了一句后，镜中的身影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二人对视一眼，不由觉得有些丧气。

明明异常之处都已经摆在她们脸上了，但实际上，她们并没有和对方交流的手段。

待到回音也在屋内散尽后，安绫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整间屋子静得有些可怕了。

来自女孩们的窃窃私语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安绫缓缓站起身，小心地走出卫生间，关掉了里头那盏昏暗的灯。

光芒尽灭后，她终于发现了一个事实——

宿舍里的其他人好像都不见了。

原本围成一圈讲述着各自故事的女孩们各自消失，只留下发皱的被子斜躺在原地。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窸窣爬行的声音在走廊上微微作响。她被那声音惊得肩膀一抖，立刻如猫般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有什么要来了。

盖好被子后，安绫闭上了眼睛。门外曳行的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在她一片黑暗的视野中，极其细微的推门声响起了。

【……重新连接成功】

林千帆一愣，自从来到这个新场景后就一直不知所踪的系统突然响起了声音，她连忙给安绫同声转播道。

【检测到主播位于副本特殊场景】

【主播任务已变更】

林千帆看向了原本应该是直播显示屏的光幕，和决斗时一样，上头的画面变得模糊不清，弹幕也不再显现。

而在显示着直播任务的地方，随着系统的话音落下，第一条任务被划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全新的任务。

“找到离开当前场景的方法，返回初始副本。”

虽然安绫不太敢睁开眼，林千帆却看得清楚。一条黑色的，蠕动着的巨蛇吐着信子，幽幽地漫步在整间寝室中。它时不时就会低下头去看那些空着的床位，仿佛在检查学生是否熟睡。

巨蛇的身侧拖着两根极细的，形似手臂的副肢，在那细肢的末端没有长着符合刻板印象的枯槁而细长的手指，而是有一双和普通人类近乎一模一样的手。它就是用那仿佛人类的肢体悄悄地触摸那些空被窝的，光看它的动作，还以为那些只有月色明亮的地方仍旧睡着什么人呢。

顺着它的动作看去，林千帆才注意到，整间宿舍里不止有剩安绫，马逢箐也正闭着眼睛，躺在某张床上。

在抚摸马逢箐时，这巨蛇的动作与它对其他床做的别无二致。但兴许是床上真切躺着什么人的缘故，一些极其细微的黑线被从马逢箐的身体中抽离开来。

她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而林千帆也发现了，躺在床上的这个马逢箐和先前那个散开了长发的“她”的舍友不同，仍旧绑着马尾。

也就是说，在这里的似乎是身为主播的马逢箐。

随着黑线一点一点地被剥离出去，马逢箐脸上的抗拒之色也越发深切。这一切过程都近乎无声，只有床榻吱呀作响的声音在夜里秘密地传来。

巨蛇的脑袋越垂越低，而在它即将触及马逢箐的前额时，后者猛地睁开了眼。

黑线随之而断，而以林千帆的旁观视角来看，她隐约也能觉察到马逢箐如今的心情：一睁开眼便与一位蛇首人躯的东西“深情对望”，她内心的惊恐与愤怒很难说哪个会更多一些。

然而，林千帆预想中的惨象并没有发生。在马逢箐睁开眼后，她便被那巨蛇用手按在了原地。没有什么残酷的发展，巨蛇只是不容置疑地为她盖好了被褥，用手抚过她的双眸，令那尚未来得及爆发出任何情感的人重新陷入沉眠。

然后，这睡着了的人儿就这么消失在了林千帆的面前。

“千万别睁眼！”

来不及作更多解释，看着那巨蛇朝安绫的方向越走越近，林千帆只能如此提醒道。“不管待会儿发生什么，你都别睁眼！”

安绫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随着巨蛇越走越近，“嘶嘶”的声响也逐渐传来。蛇口中似乎说着只有它才能听懂的言语，而就像是怕吵醒真的睡着了的孩子们一样，那声音同样极轻极轻。

巨蛇的手抚过安绫的脸。

和马逢箐不同的是，安绫的身上并没有产生黑线。但在林千帆的视线中，一层淡淡的光膜浮现在了安绫的身体表面。

随着巨蛇的手轻轻浮动，光膜也愈变愈薄，她不太清楚这个情况意味着什么，但一种颇为不妙的预感令她下意识扯住了安绫右手的袖子。

最后，那层淡淡的金光化作了四溢的星屑，轻得在安绫的下一个呼吸中消逝无踪。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林千帆心乱如麻。但从安绫的表情来看，她又并没有表现出马逢箐那般的痛苦之色。

期间，她的睫毛数次颤抖，最终却也没有睁开双眼。

在为她拉上了被子后，巨蛇满意地点了点头，复又缓步离开了房间。直到那身影消失在了门外，另一扇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后，林千帆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不管怎样，至少安绫没有直接消失，她们应该是成功通过这场考验了。

“它走了。”

她转头看向安绫。

——却对上了一双奇怪的眼睛。

与安绫原本的琥珀色眼眸不同，林千帆新望见的这双眼睛只能用“璨金”来形容。仿佛天河下曾埋藏着巨量的黄金，而仙人将那黄金熬成了一条新的，横亘夜幕的河流。又有天女从那河流中舀出一瓢，微笑着将它浇在了面前之人的眼瞳中。

她有些茫然地看向那双眼周遭的五官，那些的的确确属于她印象中名为“安绫”的人。

但是，她是谁？

有着金黄眼瞳的人利落地坐起，她微微蹙着眉，略带狐疑地看向了自己的双手。安绫的双手平平无奇，除去拿着卡牌，傲然拍下时恐怕甚少会有人注意到它们。但此刻，它们的主人却像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一般，盯着它们看了良久。

最后，这从床上坐起之人率先开口了。

“汝是何人？”

她的语气仿佛质问，带着可以轻易察觉的疏离感。

“朕又是在何处？”

……

林千帆没想到，今晚居然会如此漫长。

自从金丹期后，她对时间的流逝就失去了实感。若是在洞府中修行个数月已属常态，自然也难以觉察人间春秋易度。

正式成仙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精神上的疲惫。由于系统的存在，以及自己与安绫这诡异的附身状态，剑仙的实力百不存一，大多数时候还无法直接干涉实实在在的物质世界。

而今晚，她竟然要将自我介绍向着同一个人进行两次！

“汝的意思是，汝乃一名剑仙，因莫名缘由被困于朕身侧？”

林千帆点点头，单从对她的反应上来看，安绫与面前这“安绫”差得倒是并不太远。

“朕明白了。只是林千帆这名字，朕竟从未听说过……”

安绫语毕，便将手伸向了自己的后腰处。林千帆知道那里是安绫的卡盒所在之处，心中也好奇起来，不知她是否还身具先前那奇特的能力。

没有看向卡盒中，安绫随意地抽出了一张卡片。林千帆心头一跳——那张卡片的边框颜色与之前的都不相同，显出淡淡的银白色来。

来不及细想，她已经伸手夺下了那张卡片。

“……汝这是何意？”

卡片被夺走后，最为讶异的反而是林千帆。她可记得清清楚楚，之前自己能碰到安绫，却偏偏碰不到她手中之卡。

而现在——

她不禁伸出手，想去摸摸安绫的脸，但她半透明的手却畅通无阻地穿过了安绫带着疑色的脸颊。

林千帆又看向了那张卡，文字变成了她无法辨认的模样，图画也蒙在了一片苍白之中。

“——到底怎么回事啊！”

“何必惊惶至此？”安绫挑了挑眉，“汝自诩剑仙，不应该已数次游走于生死边缘，于险中求胜，危局中求生吗？现如今既无大敌临城，不如细细思量，再做打算。”

“……慢着，慢着慢着。”

林千帆看着从容不迫的安绫，心里不禁萌生了一个想法。

“你该不会也听说过什么系统，修仙，直播……之类的事情吧？”

“此事虽说不算禁忌，却也勉强可被归于秘辛一类。”安绫说道，“不过，你当朕是何人？这种事情当然是早有耳闻。”

说到这里时，她不由得顿了顿。

“汝的意思是，朕现在是被某个系统给抓了？”

“大概是……”

“甚至还是直播系统？”

“应该是……不过你的直播间目前因为某种缘故，在我这里……”

“汝说话为何有气无力的，坐直些。”

飘在半空的林千帆早就不在意什么坐姿礼节了，但此刻被这么一说，她还是稍稍坐直了身子。

“看来在朕沉睡的日子里，世界发生了巨变。”安绫沉吟了一会儿，“先把那卡片还给朕，虽然不清楚汝为何如此慌张，但朕保证不会做什么危险之事。”

思考了一会儿，林千帆还是将卡片递给了安绫。和在林千帆手上时不同，那卡片一触碰到安绫的手指，银白色的边框便隐隐泛起光来。

前者飘到了安绫身侧，卡片上的字样已经变回了她能看懂的文字。

看着卡面上那条旋舞在月色之下的银白色巨龙，林千帆读出了那几个字，“晨星之龙？”

安绫没有回应，只是重新将卡片塞回了卡盒中。

“依着朕的经验，既然是直播系统，必会有所谓直播任务吧。”安绫看向林千帆，“如今最紧要的任务是什么？”

“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对了，还得跟你说一下这里是哪里。”

林千帆尽可能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了一下进入副本至今发生的几件大事，安绫听得很认真，但林千帆能感觉到，她对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切身体会，真的就像是在听别人的冒险经历一般。

“也就是说，距离黎明时分已经很近了，那场考试也不知何时就会结束。”

安绫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

对林千帆来说，这真是一种颇为奇异的感觉。她原以为这可能类似所谓的“夺舍”，即某个强大的灵魂占据更加弱小之人的□□，将其收为己有。

但现在，她又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除了说话方式不同外，两个安绫的思考方式，处世态度，包括一定程度上的人生经验都相当一致。仿佛同根而生的两朵花儿，她们定是自同一片土壤上拔地而起的。

但令林千帆无比确信，此二者绝非同一人的还有一点：

她从未在这个“安绫”身上感觉到真正的安绫曾带给她的那股奇妙的情绪。至少，这个“安绫”绝对不认识她。

但她曾在某时某地与真正的安绫相识过吗？林千帆没有头绪。

“走吧，余要去宿管那找一找线索。”

“我没法离你太远，你走我自然也是要走的。”林千帆回道，“咦？你的自称怎么变了？”

“既然已不在原本世界，余自然也该暂时卸下这晨星之主的担子了。”安绫笑道，“听闻在旧时，‘朕’这一字人人可用，但对余而言，这小小一字已是太过漫长的负累了。”

说到这，她又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手。

那真是一双乏善可陈的手，只是那么普通地从她的手臂延伸出去。一双人类的手，不像婴儿般娇嫩，也不至于皱纹遍布。

“卿不必担心，余能清醒的时间恐怕有限。”

像是看穿了林千帆的担忧一般，安绫直言道，“余经年累月所行之事犹如梦中，想必再过不久，仍是要重返故国之梦的。”

“你是说……”

“到了那时，卿所熟悉的‘安绫’定会再度出现。”她点了点头。

“只是，既然余，卿，还有那同余有着同样姓名之人均被系于此，日后就算有诸般劫难加诸此身也难称离奇。”

“……”

不知怎的，林千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沉着脸飘到了安绫的前头，对方目前变成了这副模样，她就算是想说点俏皮话都觉得哪里不对劲。

在确认走廊上没有那巨蛇后，她双手环胸，在空中一个旋转，朝安绫扬了扬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