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往那儿回去。”
矮马一去不返,逛街似的在马场内溜达起来。易禾试图沟通无果,只好分开五指替它梳毛,随遇而安地随着它走。
开旷马场内,其余骏马仍或快或慢奔走,马蹄下烟尘朵朵,矮马这儿却是岁月静好,不疾不徐走到了内圈草场上。
鼻孔翕张,低下头寻觅美味,一张嘴就开始嚼草。
易禾无奈,只好又抱紧了马身,以免它将自己晃下去。
他从前总是很忙,没有和动物共处的时机,也几乎没去过动物园,不知如何与这些生灵相处,只好顺着它说:“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奔跑。”
话音才落,有人踩草而来。
“三殿下。”
“莫慌,待它吃好了,我再骑它跑一次。”易禾以为乌行鹤是来催他的。
乌行鹤却说:“它中午已经进食,再吃便跑不动了。”
“……哦。”易禾也没想到,自己一选选了个大馋小子。
乌行鹤一回头,手肘关节包裹的皮甲折光,光芒散入易禾眼中。
“时间已到,卑职送殿下回去。”半柱短香燃尽,外圈奔驰的马儿已停。
易禾点头应许。乌行鹤伸手抓住缰绳一端,将之一扯。矮马脖颈扬起,嘴里还嘎巴嚼着鲜草,倔驴似的与缰绳那头力道抗争,还想低头进食。
乌行鹤眉宇低沉,又用力向后一拽,勒着马颅高高昂起。这时,矮马也终于知道了厉害,这一身黑衣的大个子可不似背上的人好说话,只好不情不愿甩尾,顺着力道往回拐。
其余四人的成绩已出,乌行鹤牵马而归时,仆役垂头低声上报。
易裴贤与易允自然毫无悬念,令人惊讶的是,易珩那半吊子竟也在半柱香内跑满了五圈——看来骑射课的要求果然不高。
这边测完,众人便该转移至靶场。只是易禾与易思丞尚未达标,还需留在这儿继续练马。目送着易裴贤等一行人渐渐远去,刚收回眼就有面生的仆役上前,说自己是乌都知派来教习三殿下骑马的。
易禾本来对骑马也无兴趣。出行自有车舆迎送,领兵挂帅的事更是轮不到他头上,便淡淡道:“不用,你去十一弟那儿吧。”
马场仆役日夜驯马操劳,身骨强劲,却不善察言观色,只低头道:“十一殿下已学会,只欠练习……”
“我说不用。”易禾再次道。
粗衣仆役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为难地回头望了眼靶场方向。
“乌都知问起,你直言就是了。”易禾说。
“是。奴才告退。”
……
乌行鹤阔步而来时,有人刚躬身对他说了些什么。下午阳光炽盛,万物都在地上烙下阴影,暗处越暗,亮处便越亮。
马场内圈,迎光坐在马背上的人身着黛蓝,露在外的手背脸颊白得发光。他身下倔马又一次想钻入草场,身前却被易思丞骑马横档。
小孩满脸正气,伸手驱蚊一样地驱赶:“回去!回去!你这只胖马,不可以再吃了!!”
说着,余光瞥见大步走来的乌行鹤,双目亮起一簇崇拜之火,却马上又露出纠结之色,咬着下唇看向易禾。
“三殿下可学会了?”乌行鹤停在三尺外。
易禾丝毫没有偷懒被抓包的尴尬,坦坦荡荡:“我不想学。”
乌行鹤颔首:“无妨,卑职来教导殿下。”
易禾一顿,惑然回首,以为他没听清:“我说,我不想学。”
乌行鹤语调恭敬,然并未低头:“殿下,课业内容,不可不学。”
无论书内书外,自从掇取高位,便再无人如此拒绝过易禾的要求。况且乌行鹤看模样是谦卑,实际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易禾有些愕然,心里也莫名固执,不甘认输地回视过去。
“怎么不可?我既至今未学会,便说明彭指挥使也未曾勉强于我,乌都知这是?”
彭指挥使官职品级皆高于乌行鹤,后者受前者管辖。
易禾搬出乌行鹤的直属领导压他,却仍收效甚微。
“彭指挥使既托付予卑职,卑职在其位,便谋其职。”乌行鹤眼睛垂下,漆目中央映着易禾的一双手。
易思丞随着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左右扭头,如今见二人有要吵起来的趋势,眼睛发怔,吐着舌头悄悄跑走。
易禾则平视望向此人,心里那点子别扭没能熄灭,反而火势愈旺。心想:初次相见时,我还从那江湖骗术中捞你一把,你就是这么报恩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乌都知才上任,就想管我了?”他冷声轻斥,也不管此举蛮横,微抬起下巴。
乌行鹤终于把头低下,然而口中却是:“殿下慎言。圣人有云,应尊师重道。”
“……”
什么狗屁尊师重道!这才代一节课的功夫,就摆起师父架子了?!
易禾正要张嘴,二人之外忽插进一道声音。
“三弟还在这儿练马呢,啊,乌老师也在。”
易允来前取下了耳饰腰坠,行走不再有击玉之声泠泠,但他嗓音却比玉鸣更加柔润。
听见此声,易禾喉咙口里的脏话瞬间憋了回去,表情灰暗下来。
这是掌着他作业生杀大权的活爹——而易允这人恪行君子之礼,最是尊师重道。可不敢在他面前与“老师”顶撞。
易允似乎并未发觉二人之间暗潮涌动,转脸对乌行鹤笑道:“乌老师方才所授持弓之法果然精妙,放箭时不但省力,肩臂更为平稳,且威力不减。”
“是二位殿下天资聪颖,一点即通。”乌行鹤沉稳回应。
“乌老师不必自谦…那你们继续,我先回靶场练习了。”易允不欲打扰二人,转身前又冲易禾扬起鼓励的笑,“三弟,继续努力。”
二皇子体态轻盈端正地举步离去,易思丞不知何时又悄悄溜了回来,眼珠在易禾与乌行鹤之间来回打转。
“……”易禾瞪了一眼易思丞,随后认命叹气,恹恹睇向乌行鹤,“乌老师,来吧。”
乌行鹤仍是不咸不淡的神色,颔首:“是。”
他往前一步,拉近距离,带来一股干草晒过太阳的燥热气息。
“殿下握绳姿势不对,身体应略微前倾。”
“双腿不要夹这么紧,容易使马匹紧张。”
乌行鹤隔着衣物抓住易禾的小臂、掰正他肩骨,一旦姿势摆正便立即抽手,并无僭越之态。
经他如此一纠正,易禾确实发觉自己重心下沉,身体不再摇摇欲坠。
“走两步。”乌行鹤说。
易禾微收缰绳,轻压马腹,矮马便抬腿往前。它不动还好,一动起来,易禾便如刚学会自行车的新手,身体不可控地扭摆了一下。
“停。”
易禾勒住矮马,正等下一句话,却忽地感觉人影压近,紧接着耳后午阳被尽数遮蔽、马背一沉。身后冲来一道陌生而干燥的气息。
马背上仅有一副单人马鞍,乌行鹤蹬上了马,与他隔了一段距离。
尽管如此,易禾还是瞬间全身僵硬起来,脑中直觉如针,整个后背如芒戳刺,顿时一动不动。
自见到的第一面起,他就深知乌行鹤不是个简单的人。果然,两面三刀、嗜血凶戾,手中的人命必定不止那两个骗子。
现代也好、穿书也好,他不是没见过凶神恶煞的人,也打了不少交道,乌行鹤却独独给他一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就如人类无法与野兽对话一般。
易禾深深吸入一口气,压下了翻身下马的第一念头。
“放松。”
许是秋日尚暖,乌行鹤的语气竟也不复疏冷,离得又近,辨得出音色高低:“你在紧张。”
易禾闭上眼,将肌肉力道慢慢撤去:“知道了。”
乌行鹤看着他背脊的轻微起伏,语调未变:“还是紧张。”
放松、放松……
易禾自然不希望在他面前落了下乘,为了压下潜意识的紧绷,脑中开始不着边际天马行空。
想象自己身后什么都没有…不,不是什么都没有…想象自己身后是易珩!
……那个逆来顺受、听话乖巧,还有点斯德哥尔摩的可怜孩子。
易禾一向很擅长自我催眠。
不出片刻,脊骨紧绷的弧度略弯,人渐渐松散下去。
“……”风声间歇,一片宁静中,乌行鹤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殿下,过于放松了。”
易禾睁眼,意识从想象中抽离,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真把对方当成了易珩,舒舒服服往后靠了。
他“腾”一下直起身,什么紧张、什么如临大敌,皆被突如其来的尴尬冲到九霄云外:“呃…”
“卑职冒犯了。”乌行鹤低声道。
他居然主动递来了台阶,易禾顺阶而下:“咳……没事。”
小九幽声道:【他的第一人格还是那么温和知礼。】
易禾假装很忙地松开缰绳、又重新握紧,眨了眨眼。
…你别说,习武之人胸腹覆盖肌肉,枕起来可比易珩舒服不少。
“呃,那个。”他尴尬着没话找话,“你们学骑马都要这样学吗?”
背后伸来一只手,包住他的肩骨微微扭正,同时疏冷音色传来。
“并非。卑职学习骑术时,无人看管。马匹不服驯,曾将卑职摔落十数次,腿骨断了,肩骨也裂了。”
“殿下金尊玉贵,卑职不敢冒险,否则万死难辞其咎。”
场面话倒是说得规矩齐全,易禾又问:“你不是自关州来?关州地处极南,也会驯马么?”
乌行鹤:“卑职去过不少地方,关州只是祖籍。”
“哦。”易禾点点头。
乌行鹤与他同乘一马,时刻注意他骑御姿态、及时纠正。而易禾吸纳知识的速度快,很快也领悟要诀,可自主掌控马匹转向,也能控制矮马缓慢小跑。
确认易禾不会因坐姿重心不稳而被甩下来后,乌行鹤立即下了马,不再越礼半分。
易禾抓紧缰绳,又骑马走了百米有余,冲场边几人摆手呼喊:“再燃半柱香,我试试能跑多远。”
“殿下,尽力而为,保重自身为第一要务。”乌行鹤认真交代,随后走回马场边缘,命人燃香。
半柱短香袅袅生烟,不过五分钟便燃到了头,熄了火。
易禾即便进步快,此时跑起来的速度却也就与易思丞差不多。他找到了些许得心应手之感,再度摆手吩咐。
“点香,我再试试。”
这一次,速度加快稍许,却也只跑不到两圈。
易禾信心大增。
“再燃。”
……
“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