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织坊与少府库相邻,培养一群裁缝、织女和绣娘。日夜机杼之声不停,大院内摊晾着各色绫罗。
喻谨的娘名为采若,易禾寻人打听问路,在几位绣娘带领下逐渐走向坊间僻静小路。
“你们可熟悉这采若姑姑?”易禾问。小道幽深,摆满陶泥染缸,墙角也蔓延出潮湿青苔,险些被他衣衫刮到。
绣娘们许久不见外人,一人一句答得很积极:“回殿下,采若姑姑是坊里的教习嬷嬷,十几年来,坊里大部分人都经她教导过呢。”
“采若姑姑为人宽容仁厚,新来的织女绣娘若犯了错,也不会被她怪罪。上回工期催得紧,奴婢误了饭点,还是姑姑留心给奴婢留了饭呢。”
“不过,姑姑平时身体就欠佳,前段时间忽然染病,就搬到了浣衣局旁的小院子里。”
“这院子荒僻得很,奴婢入宫几年了,头一次知道坊里还有这么个地儿呢。”
另一个绣娘点头:“是啊是啊,在那位喻谨公公来之前,我还给姑姑送过两次饭呢,险些都没找到这儿。”
说着,便在潮湿弯道处迎来一方小院,这里尚属于善织坊,只是一墙之隔外便是浣衣局,宫人搓洗拍打的水声清晰入耳。
小院内杂草丛生无人打理,狭窄的迎光处晾着几身女式宫装。
易禾轻轻停步:“我自个儿进去就好,你们先回去吧。”
绣娘们应是告退,边走边偷偷望院门前主仆二人,欢脱如墙头的紫藤花,窃窃私语。
“三殿下可生得真好看呐。”
“是啊,他旁边那位也好生高大俊俏,就不知是谁……呀,莫不是位公公?”
“你也太眼拙了,他那身衣裳哪是公公的衣裳,我瞧着倒该是位侍卫。”
声音渐远,难掩兴奋:“侍卫?!侍卫好啊……”
眼瞧着一颗颗少女心砰然跳动,易禾斜眼觑着乌行鹤,看他面色纹丝不动,心想。
这人长相确实太有欺骗性,端得一副郎朗君子模样,简直是“不要以貌取人”的最佳活教材。
杂草长到小腿处,中间被人踩出一条小道,小道尽头是一间狭小的荒废宫室,门扉虚掩。
易禾走在前头,衣衫拂过无处不在的野草,手搭在干裂掉漆的木门上,往内一推——
浓重药味冲鼻、苦涩辛辣,房内杂物堆积,进门便是一只木床,一个中年女人闻声探头,竟已是半头银丝。
“殿下……?是三殿下?!!”
采若两颊凹陷,面色苍白,挣扎着要起。
易禾连忙扶住她:“免礼,姑姑快躺好。”说着巡视四周,目光定在一道窄门上,“喻谨呢?怎么没瞧见?”
采若躺回枕中,双手包住易禾的手,略带粗茧,牢牢握在掌心,忧道:“殿下来寻阿谨?咳咳……是、是奴婢不好,常要他来煎药、照顾,偏偏这药要文火慢煎,咳咳……耽误、耽误了殿下的事。”
她每说一句便要咳两声,窄瘦的肩颤抖似风中落叶。
易禾温声安抚:“姑姑说哪里的话,你病了许久,倒是我,早该来探望的。”
他五官清妍,眉目松缓时乖巧伶俐,面白清瘦,落到采若眼里,病中无神双目掀起波澜。
“殿下不必来的。这病虽不传染,但总有污糟之气…”采若咳了两声,似不舍似怀念地抚摸易禾的手,“千万、千万要保重自身,不要如皇后娘娘当年一般……”
她急遽止了话,但在场无人不知,先皇后当年是因病离世。
采若看了一眼屋中闲步的乌行鹤,拍拍易禾的手,松开道:“……奴婢又多嘴了。阿谨就在里头煎药,咳、殿下若有事,把他唤走也无妨。”
“无甚要事,只是忧心姑姑与喻谨,便来看一眼。”易禾又说,接着走到那窄门前,推门而入。
更浓更苦的药味窜入鼻尖,一层蒸气扑到眼前,掠过眼球。有人窝坐在药炉前,炉子正咕噜噜沸腾冒气。
喻谨手握一把蒲扇,脚边堆了几只柴,遽然站起:“殿下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易禾说。
这房间极小,原是柴房,墙壁四周灰黑、叠着与人齐高的柴火。
喻谨往易禾身后一望,却只看到了低头过门的乌行鹤,一愣:“殿下出行,怎不见喻行随侍?”
“喻行正忙着月初核算,他是初学,暂时顾不上旁的。”
药炉的火似乎大了,炉盖被顶得左右乱撞。云蒸雾绕中,易禾衣襟蒙湿,挂着水汽的眉眼在喻谨眼中放大。
一抹沁凉点在眉心。
“你额头怎么有个伤口?”易禾昨日半梦半醒时并未看走眼。伤口不大,只是有些青紫。
喻谨直直愣了两秒,一动也不动,直到那手指从眉心撤离。
他猛地垂眼:“昨日煎药时困倦,奴才不慎摔倒,许是磕到了。”
易禾点头,看向药炉:“火势好像有些大了。”
“啊!”喻谨被一语惊醒,忙蹲下身从火炉中抽出几根柴。
他忙着照看药炉,易禾便默默又走到外间去,乌行鹤搬来一只四脚不齐的木凳,人坐在上头还会左右打摆。但条件有限,易禾也未嫌弃,坐着与采若叙旧。
采若病中枯槁,四十岁看着却如六旬老妇,时常看着易禾的脸颊便失了神,感叹了好几回,说他长得与先皇后极为神似。
易禾则问出了一直好奇的问题。
“母后病逝,姑姑明明有回尹府的机会,为何还要留在宫里?”
采若凝望他,嘴角淡淡漾出一笑,闭嘴闷咳几声方道:“娘娘仙去当日,是奴婢在旁侍奉,接了娘娘最后的遗愿——要好生看顾着殿下,要殿下安生、健康地长大。”
“尹府多不多一个奴婢不打紧,但殿下身旁,却必须有个贴心人。殿下……”采若顿了许久,又看了眼乌行鹤,缓声道,“奴婢虽居后宫,也偶然能听得前朝之事。本不该多嘴,却还是要告诉殿下——”
“娘娘此生阴差阳错入了深宫,有去无回,临行前只盼殿下能远离纷争、开心健康。”
“别的…都是身外之物。”
……
再与采若聊了一刻,易禾与乌行鹤一前一后走出破落院门,风吹草动,似为二人送行。
易禾神情不属,默默抬头,见日头挪移,小院唯一的一隙光也被宫墙遮盖,只余芜秽。
先皇后的那句“身外之物”还在耳边回荡,像一只不断撞击的钟,轰鸣间幻化成了另一个熟悉的音色。
“……小禾,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今天休息一下吧。”
“小禾,过两天爸妈休假,咱们一家去湖边露营怎么样?……你不去吗?”
“小禾、不…小闻,不要做危险的事。”
“小闻,你是我们的骄傲。”
“殿下。”乌行鹤这时突然出声。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善织坊。小院抛离身后,大把阳光迎面吻来。
易禾没有应答,只是侧脸。
他莫名寥落,如一只沉入水底的鱼。
“似有不妥。”乌行鹤沉声说。
易禾意识到他说的是刚刚探访采若一事,驱走脑中杂念,问:“何处不妥?”
左前方一座小花园,花团锦簇,中间立一座六角凉亭,易禾脚步一转:“等等,去那边说。”
皇廷西侧大多是功能型建筑,嫔妃皇子鲜少踏足,花园中并无人逗留。易禾坐上凉亭围栏长椅,随口道:“坐。”
乌行鹤竟不推辞,隔两拳距离坐下。
他说:“院落偏僻,入宫数年的宫人尚且头次听闻,且院内杂草丛生,可见确实荒废数年。但中间却于短期内踩出一条小道,来往人数必不少,次数频繁——此为其一。”
小道是最新踩出来的,野草被碾得匍匐于地,还留有残余生机…若只是宫女们送饭、喻谨来往煎药照料,本不该这么快地走出一条道来。
“其二,这几日京都风向为东南风,在那间柴房中煮药,蒸气受其影响会吹往屋内…若是长时间熬煮,水汽必然遍布房间四周。”乌行鹤一顿,“但属下去摸柴堆,却感受不到潮气。”
仅仅来回走了一遭,居然就能捕捉到细微的反常之处。
易禾微眯起眼,抬头对视。
…果然敏锐。
小九跟着嘀咕:【不愧是大魔王啊,鼻子这么灵。要不是二五仔的话,还怪好用的……】
——这便也就是易禾非要带上乌行鹤的原因了。
…易禾是什么?是跳板。跳板搭得越高,弹性越好,才能助力人冲上云端。在跳跃到下一个平台前,乌行鹤都会竭力保证他这个跳板的地位。
否则他们就要一起摔入泥地里了,多狼狈呀。
因此,易禾对小九说“乌行鹤必定保我”其实也没错。只是并非是根据什么贵重的葡萄、虚无缥缈的恩情,而是个人利益。
“照你而言,喻谨与采若都在骗我?”易禾似笑非笑,“喻谨跟了我十几年,采若又是我母后的陪嫁,他们为什么要骗我?”
乌行鹤手掌撑住椅面,上身微微倾俯,与易禾面对面:“或利,或命。前者可能性不大,那就该是后者……采若的病,也许不是病,而是毒。”
【……】
【啊?这就猜到了????】
小九瞠目结舌。事实上,它与易禾昨晚正探讨过此事。
易禾体内毒素源自其母,先皇后又属尹家,那么皇帝十有八九是忌惮尹家之势,暗中给皇后下毒,致使其体弱病故。
喻谨的娘是皇后陪嫁,不论是否知道此事,都不太可能为皇帝效忠。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被威胁了。
如此一来,喻谨偶尔露出的纠结之态便也有了原因——他需得在易禾与生母之中抉择其一。
易禾勾唇一笑,病色与妍丽交融:“那你说说,他们受谁驱使?”
乌行鹤眼睑微动,因要叙说密语而再度靠近,近得下颌骨因另一道呼吸而紧绷。
“殿下既知,又何必问我?”
离得近了,羊皮下的本性便再难藏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