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衡十五年,初秋,黄月高悬,宫檐拓影。
皇嗣居所内外,宫人蹑行往来,低声细语。微末动静中,一道怪音横空出世,声如洪钟。
【喂?喂?听得到吗?】
【咳…穿书者易禾你好,你已进入《九州风云录》书本世界,我乃本书书灵,你可称我为小九大人…!】
【此书记载宫廷秘史,其中波谲云诡、危机四伏,不过别太担心,只要听小九大人的,定保你安全无虞!】
【哼哼…不但如此!你可看到本书书名了?九、州、风、云、录!有我的辅导,你就是问鼎九州荣登大宝也不在话下!!】
声如孩童的怪音顿了半晌,只见宫人侍卫面色如常,恍若未闻。
【睡着了?快醒醒快醒醒!面对这种机遇你是怎么睡得着的?!!】
重工刺绣的宫纱围帐内,厚衾下躺着的少年眉清目秀、苍白清癯,睫羽在不安中颤动,最终泄开一缝,黑亮的眼缓缓张开。
翘首以盼的小九顿时眉开眼笑:【可算醒啦?穿书者易禾,现在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呀?心慌不慌呀?】
少年不语,双手撑着床榻支起半身,略带卷曲的头发簌簌披在肩背上,他转头看向床帐外模模糊糊的人影。
鞋履碎步声靠近,人影在帐前佝腰。
“殿下可醒了?身体可安好些了?”那人嗓音尖细阴柔,小心翼翼。
易禾垂眼盯着眼前那块阴影,帐帘上的刺绣针脚细密,描鸾刺凤。
“嗯。”
【不理我??怪事。】
【喂?穿书者,听得到我说话吗?听得到就点点头,听不到就摇摇头。】
“……”
帐外人松了口气,又细声细气道:“现在已是酉时,陛下与太后娘娘那儿遣人送来了汤药,都在殿外候着呢……殿下风寒未好,还是趁热用了更佳。”
易禾眼皮一眨,终于把视线从床帘上移开,一张嘴是沙哑清冽的少年嗓音:“那起吧。”
得到应答的人影躬身,伸入细白的手拨开帘帐,迎面便是一张面白无须的脸,眼睛尖细,唇红齿白,发顶束着太监内侍专用的巧士冠。
看起来十五六岁,笑容却带着不符年龄的谄媚圆滑。
“奴才伺候殿下更衣。”
易禾从鼻尖哼出一个模糊的音,懒洋洋地把腿挪到床边垂下,也不看在床前跪下替他穿靴的宦官,目光在豁然开朗的寝殿中逡巡一圈。
窗纸透着橘红,酉时……是太阳落山的时间。
待鞋袜穿齐,他又施施然起身站好,微张双臂让宦官一层一层在他身上做锦袍叠叠乐。
姿态自然,一副被人伺候惯了的模样。
耳朵里的怪音“嘶”了一声,敲了敲话筒,音量又扩大数倍。
【听不到吗?!喂??!我是书灵小九大人!!I am a book ghost,big small nine!!……信号这么差吗。】
小九对着话筒一阵拳打脚踢,【拍一下就好了吧?难道要重启一下??这玩意儿怎么重启来着…?!】
衣裳穿好,内侍为易禾简单束发,引他绕过一门,走入宫廷正殿。
正殿的装饰比起寝殿有过之而无不及,博古架上载满陶瓷玉器、金银巧饰,珍珠玉片穿线悬挂,折出五彩的光照向满目琳琅。
宫殿主座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易禾坐下,背脊瞬间没骨头似的贴上了靠背,舒舒服服窝好。
贴身跟随的内侍一挥手,会意的小太监碎步出门,领着另外两人进来。
一位穿着藏青宫衣的女人,一位挽着雪白拂尘、带着高帽的太监,皆是小心提着只锦纹食盒。
两人都上了年岁,脸上皱纹在微笑时堆积起来,冲主位盈盈行了一礼。
“请三殿下安。”
“二位请起。”主位上嗓音干涩。
就在这时,怪音猛地一震。
【等等,不是吧,难道穿书者没进来?这三皇子是原装那个??!所以听不到我说话?!!】
书灵小九抓耳挠腮,恨不得拿个放大镜戳在易禾鼻尖上观察——只见他面色恬淡,行为如常,怎么看也不是常见的那种毛毛躁躁、又憨又傻的现代穿书者。
小九的天都塌了。
【啊啊啊啊啊不会吧不会吧!!我明明严格按照步骤来的……数据,公式,变量全都检查过了,为什么结果会变成这样!!】
【啊啊啊啊啊啊!!】小九放声尖叫。
站在右手边的太监率先开口:“皇上听闻三殿下感了风寒,舔犊之情切,特免了殿下病中课业,还命太医局烹制良药,辅以百年桂枝,命奴才定要亲手送到殿下手中,惟望殿下早日康复。”
或许是伺候皇帝的太监有过特训,他说话语调婉转悦耳,轻而不虚、细而不尖,说了一篓子的话,脸上笑容弧度竟丝毫不变。
老太监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腾腾蒸气的汤药,放在身边小太监捧着的承盘上,老宫女紧跟着开口。
“太后娘娘亦是忧心殿下,本欲亲自来探望,只是奴婢念及凤体才斗胆拦下。”她掀盖捧出食碗,手背虽有岁月纹理却不粗糙,应是不需要干粗活的上等宫女。
“娘娘说了,殿下自小身子骨弱,于旁人无甚紧要的寒气,于殿下却是骤雨狂风,还需得好好将养身体,多进些补物才行。”
小太监托着两大碗乌漆漆的药汤,踮脚捧至易禾身前,那伺候易禾穿衣的宦侍忙一薅袖子,将两碗金贵的药放到旁边几案上。
【啊啊啊啊啊——】
肃然廷殿中,绝望的小九继尖叫、打滚、怒吼、大笑后,终于耗完了一身精力,在疲惫中释然了。
【看来我得自己走完所有剧情了。】
【……】
【事已至此,还是找点乐子吧。】
夕日沉沉,殿内多处点了油灯。扑朔的火苗映在黑漆漆不见底的汤碗上,点亮了易禾低垂的眉眼。
这药泛着酸苦味,黑得都能当镜子照了。
易禾抬头,正在此时,本以为耳边合该消停下去的怪音去而复返。
情绪高昂,嗓音铿锵。
【脆↗↘↗↘梨↗↘——】
【哎——大白天的干嘛不让进,是不是里面有鬼啊!!】
“?”
抬眼看向老太监的易禾眼皮一抖。
那怪音转瞬又尖利起来,“呵”地吁一口痰。
【放你娘的辣臊屁!!你给我走!你再嚷嚷,我大耳刮子扇你!!】
“???”什么玩意。
有点诡异,有点耳熟。
见易禾神思恍惚地望着自己,老太监意味深长一笑,鞠身道:“陛下嘱咐,奴才需伺候着殿下喝完药再回去复命。”
老宫女也道:“娘娘知道殿下怕苦,担心殿下还如小时候那样任性,把药倒入花圃中,也命奴婢仔细看着殿下把药用完…”
意思是,这药非喝不可。
烛火晃动,殿内熏了沉甸甸的花果香,门窗紧闭,好似空气都不再流动,一呼一吸被掼上了枷锁。
耳朵里的自导自演仍在继续,易禾探出手握住汤勺,伶仃瘦骨从厚重的袖中探出,苍白色泽与那白瓷不相上下。
【呜呜呜…大郎,奴家这就去抓药来。】
他端起其中一碗。
【大郎,来,吃药。】故作柔媚的造作嗓音贴在耳畔。
“……”
易禾猛地把碗放下。
这下认出来这怪音在演什么了。
“砰”地一声,碗中黑汁如浪荡起,贴身宦官吓了一跳,嗓音一紧:“…殿下?!”
易禾终没忍住把眉头皱起,神情恹恹:“太烫。”
他表情不佳,可或许是五官韶秀,又拖着一身病骨,没什么威势可言,到让那宦侍不禁莞尔,恭敬接过碗匙,一边搅和着汤汁催凉一边打趣。
“殿下玉体金贵,打小用膳喝汤便是凉了不行、烫了也不行,苦了不行、辣了也不行,奴才曾听说,就连长公主殿下幼时也不曾这么娇气呢!”
药汁本就不烫,略略一搅就到了适合入口的温度。宦侍呈给易禾,仍在喋喋不休。
“不过,殿下自是有福,不论陛下还是太后娘娘,都最紧着殿下,还记得小时候……”
易禾举碗低头,上唇刚接触到温热汤汁。
【嘻嘻,大郎~不热了,来~~】
易禾一闭眼,眼前几乎都是那个性命垂危、面目黧黑头顶鲜绿的可怜男人。
易禾忍不住了。
“闭嘴。”他语气平平,“很吵。”
左耳与右耳两边声道同时戛然而止。
宦侍立马低头,笑容不减:“是是,奴才多嘴了。”
小九则支楞起来,【嗯???!】
羸瘦的少年再不多言,闭眼举碗喝药。药汁酸苦、带着中药材的呛味,他喝得急,嘴角溢出来几滴,不知里面究竟加了何物,竟浓黑如墨。
染在他脸上,颜色迥异分明得骇人。
易禾喝完一碗,又抬手伸向另一碗。海饮下肚,胃里一时间进太多液体,翻江倒海,反味苦涩。
宦侍忙不迭抽出绣帕替他擦拭嘴角,他则抬眼看向皇帝太后派来的人,温吞散漫道:“二位自可交差了……还请替我与父皇和皇祖母道谢。”
话说到后面,喉嗓一阵瘙痒,他掩唇咳了两声,又惹得身边宦侍着急忙慌地抚背。
前来奉药的两个宫人办完了差事,收了碗勺便唯唯告退,剩下几个年轻白净的太监,看来是这皇子宫殿里的侍仆。
易禾不顾劝阻挥退所有宫人,一人在这座陌生新奇的宫殿里漫步,但见宫室广阔,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果然是摆在明面上的天潢贵胄。
这时,小九小心试探。
【穿、穿书者?】
“嗯。”易禾低头垂视梳妆台上的束冠,冠中嵌着一颗葡萄大的东海珍珠,莹润饱满,是货真价实的珍品。
小九“哇”一声叫嚷起来。
【吓死我了,还以为、还以为我要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过几十年了!!!你听得到我声音,刚才为什么不理我嘛……】
易禾又漫步到书房中。
这个自称书灵的小东西像个小漏勺,一上来就叽里咕噜揭了底,他不过沉默半晌,又稀稀拉拉地抖出了不少信息。
易禾抬头,手指抚过古木书架上一册册线装书,看着上头画符似的古文,抽出一本随意翻了翻。
内容只能看懂一二,不似作伪。
“我现在是在一本书里?《九州风云录》?”易禾问。
【是也是也!《九州风云录》是一本写皇子夺嫡、皇朝局势动荡的小说,波谲云诡、人心难测、九死一生!】小九激动,唾沫横飞。
【稍有不慎,就是人头落地千古骂名!但俗话说得好,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机遇,只要把握好时机,飞升成龙呼风唤雨你就是下一个千古之帝!芜湖~怎么样,是不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易禾轻轻挑眉,“这样好的事?那我要付出什么?”
小九答得飞快,好像早等着他这句话。
【简单简单!我会不定期给你发布剧情任务,只要你好好完成,小九大人就能给你小小剧透一下,你不就相当于有了一个预知未来的金手指嘛!】
预知未来。多么惊世骇俗的能力。
一切雄心、野望,哪怕只是一豆火苗,都能在这异能中变成燎原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