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裴贤微滞,狐目垂下,细细打量起气定神闲的易禾来。
恭衡帝溺爱先皇后三子,重视长子与皇贵妃五子,其中他和易禾不甘人后、火性旺盛,每每相遇总是争锋相对,他懂得以退为进而易禾不懂,故而对方总在他这儿吃瘪。
但这一次,他好像…没赢?
【哦哦……噢噢!】小九在二人眼神交锋中总算品过味来,拍手鼓掌,【他给你两年大锦鲤,你就还他百年老桂花;他的鱼天天亲手喂食,你的树也天天亲自浇水;他的鱼起名叫“乐施”,你的桂花苞就起名“还情”!!妙!妙啊小禾!】
易裴贤忽又重新挂上笑。方才言语相争的锐利似幻象消失,轻声道:“如此甚好,你我‘鱼桂之情’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了。”
易禾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诗经》中,不冷不热说:“五弟若没有其他事,我便先走了。”话毕转身,从易裴贤与墙边垂纱间隙中穿过。
……最烦和心眼子多的人讲话了,一句话拐百十来个弯儿,累死了。
易禾又独自走到空无一人的角落,正想检视一下“考场”,就见易珩小媳妇似的低头缩肩,满脸沮丧惶恐朝他走来。
“三皇兄,不、不好了…”易珩甫一凑近,鼻尖便络着股淡淡桂香,他脖颈一僵,“我惯常坐的那个位子,被五皇兄……”
易禾擦着他鬓角望过去,堂内一共只设了五张桌案,头尾已坐了易长祀与易允,另外三张暂时空着,只是最中间那桌上摆了本书。
“那书是五皇兄的。”易珩恰时提示。
……也就是说,他和易珩只能各坐2、4座,中间隔了个心机boy易裴贤。
“把它拿走,这里不许占座。”易禾当机立断,想到幸贵人和皇贵妃那点龃龉,没驱使易珩,自己两步上前。
刚走一步,易裴贤从容自若、翩然入座。
易禾:……
硬了,拳头硬了。
【呀!他肯定是故意的!臭老五臭老五!!】小九龇牙咧嘴。
易禾气极反笑,冷静下来。
小抄是必须要抄的。别说经济学博士,就算诺贝尔奖获得者过来了,面对一堆四书五经也得要小抄。
逻辑如下:没打小抄→发挥失常→太师起疑→舞弊败露→受罚挨打。
易裴贤占了3座,他若想绕过对方,和易珩“照常行动”,要么与易长祀交换,坐12座;要么与易允交换,坐45座。
但首座与尾座一个前方空旷、一个屁股漏风,太师监考一览无余,无论如何都不是理想的位置。一旦小动作被察觉,就可以跳过前面步骤,直接受罚挨打了。
——所以,根本绕不开易裴贤。
“三皇兄,我不敢……”易珩眉头抬起,圆眼流出胆怯。
易禾做了个深呼吸定神,打了个“交给我”的手势,甩袖往易裴贤而去。
身影未站定,易裴贤觉察风动,抬头浅笑。
“三皇兄才走,怎么又来了?”
易禾懒得绕弯子:“五弟可否一挪尊臀,往前坐一坐?”
易裴贤有些意外于他的直白,表情纹丝不动:“为何?”
“八弟想与我坐一起。”
“可我也想与三皇兄坐一起。”易裴贤说。
……谁要和你坐啊,嘶,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易禾黑眸一瞥,看了眼不远处的易珩,接着眼不眨气不喘道:“八弟若不与我坐一起,就会浑身瘙痒,脸上起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思之欲狂不能罢休……还请五弟成全。”
“……”这胡言乱语恶叉白赖的行径,果然还是那个刁蛮三皇子。易裴贤一挑眉,手骨叩桌,“八弟何时与三皇兄这般亲近了?是——”
他话音一拖,嗓音骤然沉降,低声:“是有什么秘密吗?我若与三皇兄分享一个秘密,皇兄是否也会对我青睐有加?”
他话里有话,易禾眼睛一眯,撑着矮桌倾身凑近,长袖压住易裴贤的袖口,听到了后者轻得似有若无的话语。
“皇兄想知道的话,我稍后桌下传信予你。”
“……”桌下传信。易禾明白了。
易裴贤知道了小抄的事,并以此要挟。
易禾未起身,而是就着这个角度看易裴贤,不似逼视,而像观摩。
姿貌妍丽的五皇子仍扬着笑,与他现实世界中的某些对手一模一样,笑面虎,蛇蝎心。
……难怪原文中的“易禾”这一次马失前蹄,原来“意外”不在易珩身上,而在这儿。
耳朵里蓦然传来小九画圈圈诅咒人的声音,差点搅散易禾思绪。他平静沉默了几息,悄声说:“我倒也有一个秘密,不用传信就可告诉五弟。”
易裴贤露出一个“愿闻其详”的表情。
“八弟当年差点因一场疫气胎死腹中…”易禾说完上半段止住,因事涉皇家秘辛而凑近易裴贤颊边,低语一句撤开身来。
【什么?!!你说、幸贵人那边的疫气是皇贵妃投毒的?!!皇贵妃当年是想让她一尸两命?!!】小九捂耳朵尖叫。
它震惊地回头看一眼易珩,又瞪向易裴贤:【我们小八差点……】
易裴贤笑意散了,表情淡下来后,细长的眼睛无端阴冷。他手指一弯,勾住易禾因俯身而塌落的卷发,勾玩两圈又猝然松开。
抚平压皱的袖口迟慢起身:“八弟与皇兄兄弟情深,我自当成人之美。”
弯腰收书,兀自往前头的座位去了。
……和易裴贤打嘴仗,疲累程度不亚于跑场马拉松。易禾无趣叹息,转头招小狗似地唤:“八弟,过来。”
亲眼见易禾居然真能把易裴贤赶走,易珩先是吃惊,又是神情复杂地走过来,俯首帖耳:“多亏了皇兄……”
并不知道易禾如何编排他浑身瘙痒、思之欲狂。
【小禾小禾!太师来了!!】
听见小九提醒,易禾压着易珩的双肩让他坐下,歪过头从身侧看他,认真道:“好好考,别紧张。”
说罢,身形带着衣袍一转,施施然在易珩后头坐下了。
【小禾往前看!前面那个老大爷就是主讲经文策问课的张太师!!】小九触发新人物关键词,开始倒豆子讲背景。
【大俞重文,皇子学习的荣晖堂每月除了三节筹算课、三节书法课、三节礼法课以及三节骑射课以外,其余全是张太师讲的经文策问课!其他课程的成绩大臣皇帝都不过问,唯独经文策问课是考校皇子的重中之重。】
【…三皇子学业总是倒数第一,上课走神,但因皇帝偏爱,张太师打不得也骂不得,只好常常罚他抄书。】
易禾手肘支桌,看台上一袭绛紫官服的老太师,苍颜白发、严气正性,光打眼一瞧就是老学究的范式。
张太师躬身揖礼:“老臣来迟,是因测卷誊写有误,临时招人赶录,还望诸殿下莫怪。”
他手中攥着长长卷纸,一摇一晃从讲师座上走下,从易长祀开始挨个分发试卷。
也不知是太师一职俸给不足,还是形销骨立更能体现清风劲节,张太师瘦骨嶙峋,蓬头历齿,头上乌纱不稳,两只长翅在走路中左摆右晃,仿佛鸭行。
经过易禾时,张太师看了下他空白茫然的脸,重重叹了口气。
易禾:……?
好新鲜的体验。
好久没被人当成傻子了。
荣晖堂的几位仆役端呈上磨好的墨砚与毛笔架,正当易禾还在观察手中狼毫时,落针可闻的学堂里已响起沾墨写字之声。
亭内阴凉,两大盆冰摆在一左一右,冒出缥缈寒气,易禾垂眼看着试卷,发现近两日的读书认字卓有成效,他已能看懂小部分的题面了。
经典默写……《尚书》释义……大俞朝史……
易禾细长双指夹住毛笔,思考时习惯拨弄打转,又瞬时想起毛笔尖已然沾墨,赶紧撇头,却还是脸颊一凉,两三滴墨甩飞到颊侧。
尴尬一抬眸,就见张太师颓然凝视自己,仿佛凝视他教学生涯中最灿烂的一抹败笔。
“唉……”若即若离的叹息。
易禾不手欠了,老老实实握住笔,低头装模作样答题,偶尔抬起头,悄声观察坐在前面的两人。
萝卜头易珩微微弓背,持笔写字时而流畅,时而停顿,有时以手扶额,料想是遇到了难解的题目。
更前头的易裴贤则出人意料地正襟危坐、身姿峭拔。无论低头阅题还是举笔作答,一举一动行云流水,并无其他小动作,倒让易禾想起昨日易允自谦的那句“比不上大哥、五弟”来。
易裴贤个子太高,再往前的易长祀他就看不到了,默默收回眼。身侧微风袭过,张太师从旁走过,与此同时,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下易禾左膝。
终于来了。
易禾心里明了。左手默默垂到膝弯,又借着长袖遮掩神不知鬼不觉地往矮桌底下滑,张开五指探摸片刻,指尖碰到纸张质感,伸手接过,手指与易珩的手指轻轻摩擦。
待太师转身背对,易禾手指夹住纸条拨开,上面歪歪扭扭的小字墨迹未干。
易珩誊了前几道客观题的答案过来,易禾深知抄小抄要诀,挑了些看起来答案无误的抄,另外几道则即兴发挥胡编乱造。
测验题量不小,展卷足有一米多长,有点像现实世界高考文理综的试纸。易禾抄完答案,欣赏堂外薄纱后的朦胧树影,待膝盖再次被轻点触碰时,又再伸手拿易珩的纸条。
一回生,二回熟。两人传递着仅有彼此…还有一个易裴贤知道的秘密,手指在不见光明的桌案底下胡乱探寻,不期而然触碰到彼此体温。
小九捂住眼【噫】了一声,易禾莫名其妙,全无旖旎,只心无旁骛地接小抄、抄小抄,同时心底暗暗催促易珩写快点。
易珩背对着他,他也看不到易珩的表情。
更不知道这位八弟在何时咬紧了牙关,眼底波涛汹涌。
…短暂的肢体相接带来的是重重回忆。不算美好。
一些忍耐与屈辱仿佛笼中困兽,在手指靠近时恨不得伸出利爪,龇开尖齿,狠狠抓住、撕咬。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然和自不量力。
……
试卷写到末尾,还差两道主观题。易禾舒出一口气。
左膝传来熟悉的信号,他轻车熟路,手指压在衣摆布料上,摸索到了窄小的纸条。
他伸手去取,指肚一瞬间摸到特殊的溜滑质感,像是碰到了易珩的手指甲。
下一刻,温热体温猝然将手尖裹挟。
易珩死死抓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