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轻巧一抽。没抽动。
易禾屏气蓄力,重重一抽!
不仅手没抽出来,整个身体在力道下摇晃打摆,直接吸引了张太师的目光。
易禾这回不敢动了,他二人姿势本就别扭,尤其是易珩,身体后倾,左手背在身后。望之有猫腻。
而自打牢牢抓住易禾后,他也再无其他表示,一开始力道之大几乎让易禾听到自己指骨挤压声,后来缓缓松了些,却还是执拗地攥着。
就这样吧。易珩心道,就这样吧。
被太师发现与否,他二人是否因此受惩、他是否彻底得罪易禾……唯看天意了。
秉笔的右手亦不由握紧,手腕筋络浮凸,缓缓下笔。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他被羞辱、被使唤,这么些天了,无人主持公道,那他合该自己来讨吧?
易禾体虚脉弱,四肢泛凉,触之如凉玉。他该是很讨厌易珩的触碰,头两次传递小抄,稍有磕碰都急哄哄缩手,但这回却抽不回去,尝试无果后平静下来,认命似的搭在他手上。
易珩觉察出他的妥协,心跳提速,更不知道自己笔下写了什么,几乎沉湎进这场博弈的胜利中。
距测验结束还有两刻钟,天朗气清,冰盆爽风徐徐,易裴贤撩了笔,“啪嗒”一声击碎宁静。
“咳咳,咳咳咳……”沉闷刻意的低咳声源自身后,坐在最后的易允似乎发现了什么。
易珩手中的五指微动,他以为易禾又要挣脱,忙加重力道……但好像又不是,那动作幅度很小很小,指头微曲,似想在他掌心写下什么。
是想求饶?想着急让他松开?抑或是破口大骂、再把他踩进泥地里?
易珩力道略松。
……
?
易禾在他掌心画了个问号。没有多余的一句话、一个字。
轻描淡写、不以为意。
易珩怔然,不知为何,猝尔松手。
……
答卷被抽走,长尾自案上一扫而过。
九月的测试告一段落,易禾有些可惜地目送自己那空白的两道大题,眼眸一转,看见刚收完答卷的张太师悄悄对自己吹胡子瞪眼。
易禾假作没看见,头扭到另一侧。
“殿下?殿下!”喻谨站在荣晖堂门口,歪斜探头。
易禾思及殿里煨着的绿豆汤,爽快起身,正要走时,易允忽然不明就里说了一句。
“三弟和八弟的感情可真是……颇为要好。”
对此,易禾匆匆一笑。
“也就那样。”
说罢,拖着衣摆小跑到门口。
谨言慎行一个举扇扇风,一个举伞遮阳,剩下二人嘘寒问暖。
“殿下辛苦了。”“殿下可写得手酸?奴才回去给您揉揉。”“殿下回吧,绿豆汤早晾凉了…”
前呼后拥,如夜之明月,浩荡离去。
比起他的浩荡排场,其余皇子则内敛得多,各来了一位贴身宦侍接人。易长祀无意交谈,漠然离去;易允和易裴贤走在一道,低语交流着离开。
易珩在桌案旁站了许久,来撤冰盆的仆役们见了他,左右为难,不知还该不该把化作水的冰盆撤下,或是再去端一点儿冰来。
“不必管我。”易珩淡声说着,目色位移,盯向身后那个空荡的座位,心头五味杂陈。
似沉郁,似豁然。
一场不算报复的报复。他迈开了一步,却又在最后关头放弃。真是……窝囊又可怜。
而易禾呢……?只字不提,甩袖离去。
是生气了吗?
……
【哎呀,小八也真是,想牵手也得挑挑时间啊——两道大题,那可是两道大题啊!我们小禾的分就这样哗啦啦流出去了!】小九痛心疾首了一路,全然忘了易禾整张卷面的分都是抄人家抄来的。
易禾但笑不语。
易珩显然不只是单纯牵手,而是怀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报复心。
而人的报复心是极其需要正面反馈的。大仇得报时,痛恨之人不论痛哭流涕、跪地求饶,还是咒天骂地、怙恶不改,再或是引颈就戮、痛快服输,都算是一种正面反馈。
但若被报复者漫不经心:啊?你是哪位啊?我得罪过你吗……哦,是吗?可能吧。
复仇者预想的反馈没得到,则会陷入怅然若失、失去信念的漩涡。
总结精炼起来,就是一个问号。
?
一个问号,有时能轻轻击碎一个人的心。
……
易禾最终还是没能第一时间回去喝绿豆汤。行到半途,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将他拦下。
“三殿下,陛下于御书房召见。”
皇帝?易禾脚步一顿。
大俞的最高统治者,一整个国家枢纽的绝对中心……古人称之为,天子。对上天有多敬崇爱戴、诚惶诚恐,对这位天子便有多敬畏神化。
封建王朝中,帝王一句话,可顶雷霆万钧。生杀予夺,雷霆雨露,均是君恩。
易禾只让喻谨继续跟着,二人随那小太监往花园另一小径走去。
【当今皇帝,易顺,年号恭衡。三皇子易禾亲爹。年三十九,二十一岁时即位,以孝悌闻名。对生母皇太后尹氏敬养尽孝,对先帝皇后、如今的兰太后也常拜见关怀——当然,皇太后对此不太满意。】
【孝恭皇后尹氏大行后,恭衡帝将贵妃提拔为皇贵妃,在太后手下协掌六宫事,并宣告缅怀发妻,此生不再立继后,还对孝恭和他唯一的儿子易禾予取予求,溺爱非常。】
【你身边这位,则是恭衡帝贴身太监的亲徒弟,名唤阿喜。】
易禾听到某处,顿感拨云见日。
皇后尹氏,皇太后尹氏……大俞与大部分古代王朝一样,对近亲结婚不但不予禁止,更是司空见惯,有“亲上加亲”之美赞。尹皇后十有八.九是尹太后的侄女之辈,恭衡帝不再立继后,怕也是顺皇太后的意思。
思忖间,雕梁画栋的宫廷建筑出现眼前,易禾出声问:“喜公公,你可知父皇找我有什么事?”
阿喜深知陛下对三殿下的偏爱,眼珠一转,扭头露出谄笑,“陛下圣意,奴才哪敢揣测啊,不过……”
他低声提醒:“方才奴才出来时,陛下似乎龙颜不悦。”
“多谢公公提醒。”易禾心里揣摩,这与皇帝头次会面就遭逢对方心情不佳,真是地狱开局。
走近御书房,门前宫侍并列两排,人人垂手恭立,不敢言语吵闹,连鼻息也起伏规律,阿喜弓着身子进门通报,不一会儿传出一道声音。
“让他进来。”
中年帝王的声音略带沙哑,不怒而威。
小九双手环抱住自己,紧张瑟瑟,易禾则垂目,唇角扬起还算轻快的笑,推门而入。
入殿,熏香袅袅,与书墨味交缠相融,明黄皇袍于暗沉背景中醒目威严,龙靴边跪着一个太监,托着拂尘,面熟得很,易禾只看一眼,认出是每日来送药那位。小九吱声提示,那是太监总管,林福。
“儿臣拜见父皇。”易禾低眸看向地板,语调并不沉重,悠扬悦耳,仿佛肃穆廷殿内闯入的一只雀。
三皇子对外趾高气扬、恃宠而骄,对亲父皇则是孺慕敬爱,信任十足。
“起来。坐。”恭衡帝声音尚未听出喜怒。
易禾起身,在身旁梨花木椅上坐下,抬眸观视天颜。
恭衡帝人至中年,眼角唇上生了皱纹,身形高大,不胖不瘦,面貌日角龙颜,威仪堂堂。
易禾像是才看到地上长跪不起的林福,嘴角笑意讪讪落下,小心开口:“父皇…”
“风寒可好全了?”恭衡帝打断他,不咸不淡问。
“今早起来,身上已无不适。”三皇子似是想笑,但瞥到林福大气不敢喘的模样,又支吾起来,“仰仗父皇关心庇佑,赐药恩典,儿臣才好得这样快。”
恭衡帝突然朗声笑起来,胸腔起伏颤动,“好,好好好。”
笑意不打眼底,那还未吐完的一口气猛地迸出,龙袍大袖猛将一甩,什么东西疾射而出。
瓷杯骤然在易禾脚边碎裂,碎渣飞溅。
“好得很!!都好得很!!”恭衡帝嘴角仍笑着,语气却是震怒异常。
林福肩膀一抖,惶恐匍匐以额触地。三皇子也被这滔天怒火吓得脸色一白,遽然起身要跪:“父皇息怒!”
恭衡帝道:“你坐好。”
三皇子迷惘惊惧,只得讷讷坐回去。
乍然泄怒,恭衡帝很快又把怒气压回,只是眉目阴沉,冷光凛凛。沉声问:“你可知,朕为何生气?”
三皇子肉眼可见地一脸空白,眼眸颤抖,绞尽脑汁。本就身体病弱,看起来下一秒就能晕厥过去。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小九身为书灵,却也窝囊地捂住耳朵,不敢睁眼,只沮丧气闷道,【不会是易裴贤那个大嘴巴真出卖了你,把你和小八作弊的事捅给皇帝了吧!!!我一看他长得就一副老奸巨猾、随时捅刀子的面相…啊啊啊啊啊啊啊!】
【要不、要不咱们自首吧。小、小禾,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皇帝最喜欢你了,认个错撒个娇肯定就没没没没事了!】
三皇子嘴唇微动,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把嘴一闭,惴惴回:“儿臣不知……”
满殿寂然,只能听到砰砰心跳。
恭衡帝鼻腔呼气,似在冷笑,说:“今日早朝,翰林学士王琦、韩襄协御史台殿中侍御史联名弹劾朕的三皇子!”
“说你身为嫡子,不务正业、不着正形、不敬兄长不爱胞弟,更对老八颐指气使,实难为皇嗣之表率,难当大任!劝朕罚你禁闭思过、整肃仪节!”
“父皇,我没…”三皇子情急站起,就要辩解。
“你说……这些衰朽老臣,日日不思如何为国建设,为朕分忧,为民造福。北有卉州大旱,南有沅族虎视眈眈,不见良策政绩建树,倒盯着朕的后宫,把手伸到朕的家事中来,教朕如何教导儿子!就为图谋一‘清正不阿’‘犯颜直谏’之名,如何不让朕怒发冲冠,悲从中来,恨满朝文臣无一人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