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怒叱振聋发聩，掷地有声。
三皇子微微一愣，随后嘴角难压，差点在父皇震怒时偷笑起来。
……什么嘛，父皇果然还是信任我的，那些个长舌的迂腐臣子再怎样说三道四，还不是敌不过父皇与我父子情深？？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三皇子起身，如小鸟归巢般跑到恭衡帝身后，依恋敬慕地抱住父亲，额头抵上帝王宽背。
夹缝阴影中，易禾目光幽暗。
开口，却是刁蛮天真的话，“前朝大臣与儿臣面都没见过几次，不过是听了风言风语、道听途说，才有此谬论。父皇与儿臣朝夕相处，自然明白儿臣秉性，切不可因此怒火伤身啊——”
恭衡帝未语。易禾又摇了下他手臂，讨巧道：“父皇请坐，儿臣给您揉揉肩、消消气。”
少年人大病初愈，力道不大，贵为皇子极少干这样伺候人的活儿，在恭衡帝肩上捏来揉去、全无章法。
帝王神色稍缓，周身气压回升，拿过御案上一本奏折，又重重扔到一边。手上转动着扳指，突然问：
“你说……朕该如何罚这些捕风捉影、窥探朕家事之辈？”
易禾低头乖巧：“一切听凭父皇做主。”
恭衡帝却说：“他们既嚼的是你的舌根，就由你来决定如何处置。”
“这……”三皇子尚未参政，书本里的治下之策又读得一知半解。不过无妨，他向来是按自己的脾气行事，“这些大臣听信谗言、挑拨离间，着实可恶！若是按往常儿臣只恨不能将他们各打二十廷杖！不过这一次……”
易禾垂眼看恭衡帝的后脑。帝王正值壮年，春秋鼎盛，浓发如墨。
“这一次，就小惩大诫…我答错题说错话时，太师常罚我抄书，不如便罚他们抄几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好让他们摒除杂念，专心为父皇效力。”
恭衡帝转扳指的手一停，“为何这次偏要轻拿轻放了？”
易禾知道他会如此发问，笑嘻嘻又理所当然地回：“因为他们帮八弟说话了呀。一众兄弟里，我与八弟关系最好，这次便看在八弟面子上，饶他们一回。”
他恣睢浪荡，将朝廷官场视为儿戏，恭衡帝却也不怒，忽然笑道：“胡闹！前段日子，你尚对朕埋怨，说老八不识抬举，不喝你做的那碗又咸又苦又酸又辣的汤，朕听闻…最后还是你那叫喻谨的仆侍捏着鼻子喝完的？”
“父皇！！”觉察帝王心情放晴，三皇子便彻底放开，甚至没大没小地要去捂恭衡帝的嘴，“不许说这事了…儿臣做的那碗汤，也没那么不堪吧！”
“昨天，八弟亲手给儿臣沏了茶。明明都是用同样的茶叶，不知为何八弟沏出来的就异香扑鼻、醇美极了！于是儿臣便原谅他啦！”三皇子光顾着说，手上揉捏的力道越来越轻，敷衍起来。
“父皇，找时间也该让八弟给您沏茶尝尝，真的很好喝……”
……
从御书房出来，已是半个时辰后。
喻谨等了许久，终于得见自家主子，忙不迭迎上来，小声问安。
帝王喜怒无常，稍有一句话的差池，便极可能由晴转阴，雷霆震怒。但他对三皇子格外宽容眷注，易禾偶尔“忘记”自称敬语，他也不置一词、一笑而过。
这一趟跌宕起伏，看得小九冷汗淋漓，捂住心口说：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难怪说伴君如伴虎，这皇帝开始发那么大脾气，我差点以为他要打你了！】
【不过……他果然疼你吧！！有人说你坏话，他第一个就想惩治说你坏话的人！甚至把处置权都交给你了！我看啊……】小九右手握拳，往左掌一击，【皇帝才是最好抱的大腿！！小禾你没事别找小八了，多来找皇帝演父慈子孝，什么好日子过不到啊？！】
书灵，变心变得比翻书还快。
回摇桂殿，易禾喊人搬来高凳，自己摇摇晃晃踩上去，探头看桂树上金铃似的花苞。
花还未开，香味已至。摇桂殿已停了别的熏香，光这桂花味便足够霸道，砖石瓦缝、犄角旮旯里都填得满满当当，来往宫人衣衫上也染了味道。
“这一片长得不是很精神啊……”易禾伸手去拨枝叶，枝桠躲在树冠里层，阳光熹微，叶片窄细、花苞也跟着小了一圈。
喻谨四人围在易禾四面，生怕他失足跌下，一边提防一边笑答：
“回殿下，桂树喜阳，最外边的茎条花苞便更粗壮饱满，底下淋不着阳光的，自然也瘦弱萧条些了。”
易禾“嗯”了声，扶颌挑剔选了半晌，伸出食指划出一道范围，范围内皆是受不到光，长得蔫头巴脑的桂花。
“这一片桂花届时分开装，酿好了蜜给五弟送去。”
喻谨抬头望他精心挑选的次品，愣愣答：“……是。”
十分记仇的易禾满意了，从高凳一跃而下，吓得一干人手忙脚乱要去接，接着拍拍手回到阴凉殿内，唤喻谨把绿豆汤端来消暑。
气候炎热，汤即便晾了许久，也依旧是微温状态。
易禾怕热，想往汤里加两块冰，但喻谨说他身体弱、畏寒，硬是梗着脖子据理力争，大有易禾再坚持吃冰、就要自己一头栽进冰里让他无从下口的架势。
无奈，易禾只好捧着碗把尚且温热的绿豆汤灌下肚，拭了嘴说自己要小憩，赶退宫人独自回寝殿。
大半天来，又是和易裴贤打嘴仗又是考试，还被皇帝喊过去问话，易禾骨髓里的懒性上涌，刚走到榻边就歪头一倒，没骨头似的瘫软在厚褥中。
小九没忘记精妙绝伦的“抱大腿计划”，自告奋勇担任智脑身份，絮絮聒聒地告诉他怎么讨好皇帝这个顶头上司。什么逢年过节给皇帝写赞美诗啊、没事做些糕点点心送过去啊、苦练按摩推拿成为专业技师啊……
听得易禾直摇头，觉得小九说的不是他，是一条看见人来了就狂摇尾巴的哈巴狗。
“小九。”他蓦然开口，“你真觉得…皇帝偏爱三皇子？”
小九犹豫了一秒：【对啊，书里的设定就是这么写的……而且他可是皇帝，宠爱谁不宠爱谁，难道还要装吗？】
易禾平躺着，手搭在腰侧，握住一块玉玦，缓缓抚摸。
“前朝有人弹劾我。如果他真的雷霆大怒，在朝堂上随口就能治那几人的罪，保管没人敢再开口。”
【可他、他不是想让你来处置吗……】小九支吾。
易禾笑了：“如果真是这样，他何必在一开始故意吓我？？恩威并施，他想要的只是用我的嘴说他想说的话。”
小九懵懵懂懂：【意思是，他一开始就没想严惩那几个人？】
“是。但如果他直接轻拿轻放了，其他人会怎么想？”易禾反问。
【嗯……其他人会想，皇帝说不定觉得那些大臣说得有理；会想，你是不是失宠了。】小九自己摸索推理道，【但皇帝不想让其他人这么认为，所以来特地来找你，让你来定罪。这样，他宠信三皇子的形象还会更加鲜明。】
【我…我不懂，皇帝怎么能肯定你愿意放过那些大臣，如果你真要给他们一人二十大板，那他一言九鼎、君无戏言，总不能收回成命，不让你打吧？】
“那就打啊。”易禾挑眉，说，“打了，血溅朝堂，惨叫连连，义愤填膺、弹劾我的人便只会更多。”
小九听明白了八分，脊背突感一阵恶寒。
“我不知道‘父亲’这个身份会影响他几分，但可以肯定，‘国君’这个身份对他而言更重要。恩泽也好、惩戒也罢，都是御下之术，帝王之道。”
易禾悠悠叹了口气：“今日听你提起孝恭皇后姓尹，皇太后也姓尹，我才想到皇帝对先皇后的情深、对‘我’的宠爱，是不是专程做给尹太后看的。”
皇室不是普通家庭，在权力倾轧洗礼下、在封建王朝森严等级下，并不比狼窝虎穴安全多少。
“小九，你能放我回现实吗？”易禾累得像地里蔫了的小白菜。
还是现代好啊，想开摆就开摆，不用担心突然掉进谁的陷阱里，被撕咬得缺胳膊断腿。
【不行！这绝对、绝对不行！】小九一听这话，骤然紧张。
穿书者就是它的命根子！
易禾本来也没报希望，顺水推舟道：“那你至少把大俞朝的势力分布与我说一说……你也不希望我突然暴毙吧？”
【呸呸呸、小禾才不会死呢！！】小九赶紧念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见它顾左右而言他，易禾翻身侧躺，以手撑脸，手指轻轻点着颧骨。
“大俞朝皇子先成家后立业，诸皇子中连老大都还没有参政，更不提我。不涉朝堂，我就无法得知一些‘易禾’该知道的信息。唯一的信息来源就是你了，小九。”易禾歪了下头，躺得松散的发带塌下来，与飘卷长发一同铺在华衾上，“只说说背景……应该不涉及剧情任务吧，就像你给我介绍人物时那样就好。”
【我……你，这……】
“不想说啊？”易禾轻声问。
“还是说……说不出来、无从去说？”
【……！】小九心脏骤停，【什么意——】
“因为你也不知道剧情会如何发展，不知道前因后果。对不对？”易禾目光落在地砖上，午后骄阳钻窗而入，让他眼瞳泛金，色如琥珀。
“我一直在观察你，小九。”
明明他看不到自己，明明嗓音温柔，书灵却生出无所遁形之感。它张口难言，只觉得这个懒散爱贪闲的穿书者隐隐哪里变了，那副病体如常孱弱，里面的人却敏锐凶恶，像只鹰隼，叫它喘不过气。
【小禾，你要相信，我、我肯定不会害你……！】它仍想转移话题，天真如斯。
“你不知道幸贵人与皇贵妃的秘事，不知道易裴贤有没有揭露舞弊事件，甚至连什么时候会有剧情任务、剧情任务完成得到的奖励是什么都不知道。”易禾不紧不慢道，“如果你只是一个陪伴引导系统，一切都说得过去，但你却声称自己是个书灵……”
“这太奇怪了，不是吗？”
【小禾——】书灵什么也说不出，只哀哀地唤。
“你不会害我。”易禾声音中听不出情绪，“但你骗了我。”
小九如遭雷击，耳畔轰鸣。
“没关系…我会原谅你，只要你把原因告诉我。”易禾眼眸垂下，锐利之态散去，只剩下少年面白单薄的病态，“我在这里、这个世界，只能相信你，也只能与你相依为命了。小九。”
【……】小九喉头阻塞，神经紧绷成弦，张了张嘴，一句话还没说，震天的哭声先传出来。
【呜呜呜哇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禾呜哇啊啊啊啊呜呜呜！小禾我错了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