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心生一妙计。
虽然说起来不太雅致,但他从不在意脸面这种外在之物。面子嘛,丢了又不是不能捡回来。
“公子,您刚刚说去芳宝楼……”喻谨头戴猪首面具,觑他脸色,只觑到一张红脸关公相。
易禾说:“哦,不去了,去一趟医馆。”
喻谨果然惊异:“医馆?!公子可是身体有哪里不适?!若有还得早早回宫,让太医瞧瞧才是正经!”
皇宫恩赏俸禄丰厚,多少医者挤破头想进来。成功入选的太医医术,当然比宫外这些不入流的江湖郎中强得多。
“嘘!嘘嘘嘘!!”易禾手指比唇,示意他小点声儿,“此事不能让太医知道,只可你知,我知。”
“…公子?”声音一颤。
“我体下,长痔瘘了。”易禾凑到喻谨耳边说。
【…………】小九望天。
“什么?!何时生的?公子可是痒了、痛了?何不早早请太医治病?”喻谨声音压低,着急道。
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易禾含糊着:“也就这两天的事。”
面具下双目轻眨,害臊似的垂下眼:“这怎么能让太医知道?!万一走漏风声,我还要不要脸了!走,先找个医馆去。”
喻谨也算是知道三殿下为何一出宫就要买面具了,原来是怕丢脸……但,却同他说了?
二人各怀心思,又都没有在宫外寻医的经验,随手找了个过路人询问,问出京都第一医馆名为采春堂,不少豪门大府有个头疼脑热都是从采春堂中调用郎中去瞧的,价格亲民,平头百姓们也能看得起病。
采春堂就在南大街的街头,占地颇广,才走近一股中药涩香扑鼻而来。堂中药柜林立,三五蓝衣伙计拾掇白日晒好的药材,分类归入柜中。
厅内,三名坐堂郎中身前排着小队,易禾伸手拦住一个伙计:“你们这儿医术最高明的郎中是哪位?可得空看病?”
有钱,挂专家号。
采春堂贵族大员往来,伙计一看衣装样貌,就知道病家来路,勾出灿笑:“回公子,是郑医师。郑医师才从外头行医回来,正在楼上厢房呢。小人带公子去?”
他在前带路,喻谨望之就要抬脚跟上,易禾却按住他。
声音有点郁闷:“你就别去了,好歹给我留些面子……正好,我有事让你做。”
喻谨不疑有他:“公子请吩咐。”
“方才那灰衣人,我总觉得还有些古怪。你在门外看着街道,若看到了他,一会儿告知我。”
“是,公子。”
找借口打发了喻谨,易禾与医馆伙计咯吱踩着木梯上到二层,在一间厢房内与一白须老者相对而坐。
厢房空旷舒适,未设瓜果却绕着股百合清香,郑医师鸡皮鹤发,仙风道骨,正打算望闻问切,一抬眼却是红面关公,眼皮一跳。
“我想请郑医师看看这两味药。”易禾开门见山,从袖袋里掏出两泡药来。一个装在鱼泡内,一个装在猪脬里,都用细带系紧了口子,“这药是昨日熬成的,请医师过目。”
郑医师取来两只小钵,解开系带把药汁分别倒入,捋起胡须近观片刻,又低头嗅闻,取银匙舀出一些,抿进嘴里。
“如何?可有不妥?”
郑医师摇摇头,手指向左边那个小钵,“这味药里有茯苓、阿胶、防风、白术各二钱,当归、肉桂、生地黄各三钱,还有微末干将、桔梗,可补火助阳,温经通脉,调气活血。宜体寒气虚者日用。”
…这是从鱼泡里倒出来的药,是皇太后派人送来的。
“而这一味药……”郑医师看向另一只小钵,拨起长髯面露思索,“有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应是辛温发汗,散寒解表之药,最宜治愈风寒。只是……似乎还有一味药掺杂其中,微浊带腥,微乎其微,老夫却尝不出究竟是何药材了。”
“小友可知这药成分?”
易禾摇摇头,心在听完郑医师的话后陡然一沉。
这是皇帝送来的药……
小九也跟着皱眉,道:【恭衡帝御用太医是太医局的院首班太医。班太医在太医局里执事三十余年,什么天南地北珍奇异兽都见过。如果是他接了皇帝旨意配的药…恐怕寻常的医师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
言下之意,郑医师能看出些古怪已经不容易了。真要细查下去,要么找那种名声赫然、行踪缥缈的“江湖神医”,要么找王公勋贵府上私养的府医。
易禾没为难一把年纪的郑医师,让他给自己诊了下脉,听了些“体虚脉弱、畏寒畏热,要好好调养”之类的话就打算打道回府,临走前还不忘将那装药的猪脬鱼泡拿走,准备二次利用。
正下楼走在楼梯上,眼底匆忙跑来一个喻谨,面具下双目惊喜:“公子,公子!”
易禾:“?”
喻谨三步作两步跑上阶,悄声激动道:“公子神机妙算,属下果真看到了那灰衣人!已记下了他的去向,才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公子,咱们追??!”
易禾有些懵然。他只是随口扯了由头把喻谨支走,没想到居然还真让他捕到了人,他迷迷糊糊地“嗯”了声,身上懒得动弹,想再找个借口打发时——
【哦哦哦哦哦!!又要看到孔武有力的一米九儒雅大帅哥了吗!!】小九吹了个口哨,双手握拳。
“事不宜迟,诊金属下已付过了。公子,咱们走吧!”喻谨也显得异常兴奋。
侍奉于皇宫内院,谨言慎行,一举一动都刻了条例、归束在条框之中,什么追查、跟踪…少年人喜欢的探险侠情都与喻谨绝缘。
反正现在身后有护卫跟随,不会有危险。
一个在耳边“哦哦哦”直叫,一个难掩期盼望向自己,易禾无奈定足片刻,点头:“走吧走吧。”
……以前怎未发现,他易禾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设?
戌时刚至,京南大街热闹不减,出了医馆便是啁哳人声,往北去是宫前通衢、灯火连天,往南去则渐渐接近民宅府邸,寂静幽深。
“公子,就是这个方向!”喻谨奔南边而去,停在一道巷口中。
鳞次栉比的白墙民宅灯火幽暗,仅一个巷口便如同结界,与巷外软红十丈隔开,阒无人声。
易禾往内探望,巷子窄小昏沉,连架马车也通行不了,这一带挤挤挨挨的都是平民百姓的住处,不似高门大户有奴仆成群、声乐弄曲。静得骇人。
……灰衣人租住在这儿?
易禾轻步向前,示意喻谨也一同放轻脚步,二人走在前头,常服侍卫们列作两列,跟在二十尺之外。
小九哼着歌,红着脸:【帅哥就住在这里?哎呀,深夜拜访真是冒昧……噢哟,不会恰好撞见帅哥在洗澡吧嘻嘻嘻嘻嘻。】
“……”易禾想吐槽,忍住了。
他顺小巷走了片刻,来到一处岔路口。
京都寸土寸金,普通民居修筑得如蜂窝,羊肠小巷密密麻麻穿梭其中,稍不留神就会迷失方向。二人定足片刻,易禾左右观望,往距主街更远、更偏僻的那条小巷拐去。
“公子知道往哪儿走?”喻谨用气声问。
易禾耸肩:“不知道。但我想他身上无财,若要找地方住肯定找更便宜的。”离主街稍近些的民宅恐怕都是天价。
拐过一道弯,南大街的繁华声色彻底远去,喻谨默默看了眼身侧的易禾,心脏如鼓,在冥蒙中直冲耳膜。
“你听。”易禾忽然道。
窄巷席卷流风,风中带来一道古怪之声。很是细微,呜呜作响。
喻谨皱眉说:“似是哪户人家的狗在低吼。”
却又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但易禾认得这种声音。
现实世界,当他作为易家幼子,狼子野心地筹谋要钻入主事者圈层时,听过不少这种声音。
——是人的嘴被异物堵住,想喊叫而不得的闷声。
他这回是真来了兴趣,闭目听声辨位,睁眼直往声音来源而去。
“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易禾说,“让后面的人再退二十尺,不要打草惊蛇。”
喻谨还只当是易禾不想惊动看门犬,赶忙点头。
两对脚步细微窸窣,如风过草动。越是走,那声音越大,渐渐地只剩下一墙之隔。呜声高低错落,似在嚎哭,就连喻谨也觉察出不对来。
嘘——
易禾打着手势,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墙头拐角处挪。
灰墙从眼前移过,墙外月色倾洒,照亮这窄窄一方死胡同,血腥弥散。
高大笔直的背影戴一笠帽,背对墙外,身前跪地两道身影,双手双脚受缚,嘴被粗布捂死。
女人蓬头垢面,以额砸地,砰砰脆响:“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听这语调……
“求求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再抬头,额角破裂,血流如注。
高大男人背影遮蔽月色,甚至打到了易禾的鞋尖。他低头擦拭尖刀,说话有不自然的停顿。
他说:“说什么。我,听不懂。”
月色清迷,照亮跪地男女的脸。
【这…这是仙人跳那对夫妻!!】小九惊呼,瞳孔地震,直愣愣看着眼前“孔武有力的一米九儒雅大帅哥”,【他……】
“欺诈,于我。”那人又吐出两个字,不复清正,寒潭尸虫般阴冷,“罪无可恕。”
左侧那跛脚汉已失去意识,灰衣人却似不满他置身事外,缓步走去,半蹲下身,如虎一样高大身躯极尽威慑,持刀利落一刺,一抽。
男人不受控制从喉头发出呜呜惨叫,血浪四溅,终于转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九捂住耳朵,想摆脱那恐怖的割肉声,崩溃叫道,【怎么他也有两幅面孔啊啊啊啊啊!!!】
妇人肝胆俱裂,被绑缚着如蛆般蠕动,似乎想躲进墙角阴晦处,降低存在感。
然灰衣人下一秒走向她。
他倾身蹲下,割开了绑缚她双手的麻绳。
易禾目光一滞。
妇人以为得赦,双手立马攀住灰衣人的裤腿,再度磕头求饶。但一抹冰凉隔着衣袖攥住了她手腕,冷硬如铁。
“我讨厌,攀扯。”含戾的话语吐出。下一秒,短刀穿掌而过。
“呜——————!!!!!”凄厉如鬼哭的叫声堵在口中。
灰衣人歪头,看向男人,想起什么似的,“你,也是。”
他起身,阴影从易禾脚前荡开,纯澈月色照来,意识恍惚的女人乍然一瞥,猛地睁大眼。
“呜呜————!”
易禾顷刻把身体一缩,同时拉回探头探脑的喻谨,打手势——【走。】
喻谨虽未看见,但听声也明白了大概,抬手指挥后头的守卫撤退,自己与易禾悄无声息地顺着来路摸回。
墙边被踏过的野草匍匐在地,近乎于无的清浅呼吸离远,灰衣人身影一顿,缓缓转过身,漆黑的眼看向空荡拐口。
……
从漆漆民巷走出,重回鼓吹喧阗的南大街。杂耍艺人又引来一阵叫好,喻谨凝肃着脸,心跳未歇。
“公子,可要派人通知京兆尹?”
易禾回看那幽深巷口一眼,摇头。
“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