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么?”
郎中无意勘破宫中秘闻,拎着袍角匆匆疾行而去,避之不及。易长祀负手回头,却见当事人正撑着头昏昏欲睡。
“怕什么。那郎中也说了,只是猜测而已。”易禾垂眸,眼皮覆住大半,只露出一星点瞳孔,“我在京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误食沅州那边的药呢。”
……他在思考。
易禾有点搞不懂了。
刚刚那郎中明显想糊弄一句,留着实情待只剩他主仆二人时再说。可看易长祀的意思,倒是并不避讳自己。
总不能是真想帮自己吧?当真兄友弟恭了??
易长祀瞥他:“近日入口之物,都当注意着些。另外,”一顿,“你中药之事,先勿声张……尤其不要与父皇、皇祖母道明。”
易禾睁开眼:“为何?”
“父皇舐犊情深,为人重情重义。昔日废王陈淮密谋图反,犯诛九族之罪。然父皇念及往日情谊,却只关押至大理寺终身囚禁,不致其死。”易长祀铺垫了一大段,才道,“你最受父皇与皇祖母疼爱,得知你受害,二位定勃然大怒、命人查究,容易打草惊蛇。”
小九怜爱道:【推理过程全错,但结果对了。】
易禾:……
他一身懒态缓缓收起,目视易长祀,轻声:“多谢长兄提醒。”
……
课业总算完成,易禾打道回府。
殿外阴雨未停,喻行怕他如昨日淋雨,特意命人抬来了舆辇。轿柱边红穗摇动,喻行撑伞在外,细声道钦天监那儿呈了信,说明日雨就停了。
舆内狭窄,轿帘掀起一角。易禾平心静气观雨,小九急得吱哇乱叫。
皇帝……下药的可是皇帝!太后又视而不见,这可真真是大难临头了!!
它在旁听得明白,这药虽不致死,却损筋伤骨,还会成瘾,甚至会持续影响易禾的儿子、孙子……实在是心狠手辣!
想到这浓眉大眼的皇帝,居然还敢摆出一副爱子心切的作态,小九忍不住一啐。真是不要脸!
小九扭头一瞧,看易禾面色平淡,顿时涌上股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无力,情真意切哭起来:【小禾,别摆了别摆了,赶紧想想办法呀!!再这样下去,你就要成病篓子了。你儿子也会是病篓子,你孙子也是病篓子…你儿孙十八代都是病篓子呜呜啊啊啊!】
易禾:?感觉有被冒犯到。
他受不了号丧一样的哭声,思绪一掐,连声安慰:“莫急。莫急。皇长兄不是说了办法吗?”
小九泣涕涟涟,脑瓜里只记得易长祀过程全错,结果却对的神推理:【啊?】
易禾低声:“陈淮谋反,威胁的是恭衡帝的皇位;带有尹氏外戚血脉的嫡子,威胁的也同样是他的皇权……不论是特意做出来给人看的,还是他当真重情重义,既然不杀陈淮,那也必不杀我。”
小九想得到这茬,抹泪道:【我知道呀,太后还看着呢,必不让皇帝害你性命。】
“所以,把思路逆转一下。”易禾说,“若是我行将就木奄奄一息了,这药成了杀人利器…自然就停了。”
??
【……!!!!】小九花了三秒捋顺逻辑,醍醐灌顶,【嗯??好像,有道理?!!】
【那刚刚大皇子特意和你说什么陈淮下大狱、提到皇帝和太后啥的,其实是在提醒你,虎毒不食子??】小九回想方才自己嘲笑易长祀之举,脸默默红了。
心中唾弃自己。笨小九,又招笑了。
……
霖雨遮天,判断不出早晚。待回到摇桂殿时,易禾一问,这才得知已经到了用膳时刻。
喻谨才歇了半天,就挣扎着从病榻上起来,说自己体格壮实,厚褥里捂一身汗已然痊愈。他放心不下三殿下衣食住行由他人假手,硬是回了殿中伺候。
布膳时,易禾问喻谨。
“你可知大理寺狱陈淮一事?”
路上他问过小九,《九州风云录》已恢复的篇章里并未提及这件事。
此事尹太后对他提起一次,今日易长祀又重提,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了解一下个中细节。
喻谨执筷的手一抖,惊诧望了眼他,旋即将殿中其余人等全部挥退,才敢开口。
“殿下怎突然提及此事?废王谋逆败露,已是十八年前的前尘影事了。”
十八年前,皇长子尚且三岁,三皇子还未诞生。彼时喻谨才牙牙学语,只因父母祖辈皆为皇家奴婢,渐渐从长辈那儿听来了只言片语。
东拼西凑地、模糊凑出一个大致来。
说是恭衡帝登基当年,诸侯百官进京朝圣,其兄长易淮——也就是当时的湖山王亦在其列。恭衡元年六月,登基仪典完毕,在湖山王即将返回驻地时,临时府邸中意外搜出几封密信。
密信署名赫然是湖山王易淮,字迹对照无误,而与他通信的居然是远在西南的原沅族王室,信笺上还盖着王印。
信中,湖山王意图联手沅族王室,里应外合夺取帝位,并承诺一旦成功称帝,则归还沅州,使沅成为大俞附属国,恢复王族地位。而从沅族王室的回应来看,对方并不太看好湖山王的势力,言辞多有推诿。
此信一出,人赃并获。
谋逆未遂的易淮被罢黜王爵、剥夺王姓,改随其母文太妃姓陈,随后和文太妃一起下了大理寺狱。当今圣上念多年兄弟情义,居然表示就此为止,不再追究。
再要问更多细节,喻谨便也一概不知了。他仔细挑出鱼中的刺,弓背将碗推到易禾身前,借着身位低语:
“自此事以后,陛下便常常心情不定,还命人不得讨论此事,违者重惩。十八年过去,宫中知晓此事的人愈发少了。”
“殿下也千万莫在陛下跟前提及,以免触犯龙颜。”
往事会如流沙,在风尘中吹散。仅余下的痕迹,也就是如喻谨这样、长辈怕晚辈踩上位者雷池而受叮咛的几句。
而沅族王室…
又是沅族王室。秘药、密信,这二者也不知有无关联。
易禾自不打算深究,他的首要目的就是摆脱恭衡帝的药物控制,其余的并不想掺和。
次日一早,连下两日的阴雨终于见停,云消雾散,秋日晖晖。
为着可恶的作业,难得的休沐日也于忙碌中荒废。易禾灰心丧气,如路旁雨打过的枝叶,蔫头耷脑。
这次做足准备,他早膳喝了粥、吃了包子,没再让喻谨往书里夹鲜花饼,反要了一株薄荷叶。
走入荣晖堂,目之所及的几个皇兄弟皆神彩奕奕、容光焕发,易禾停步闭目,深吸一口青春的芳菲,勉力打起了点精神。
今日课上,太师会邀各皇子展示策论作业,思辨评讲,因此易禾没能继续坐后排摆烂,在张太师笑眯眯的目光中坐到了首排易长祀的旁边。
老太师目含深意,果然摇头晃脑出声。
“三殿下的字迹里虽不见殿下之筹思,但肯为学业费些心思,已是不易。”
易禾一听,便知易长祀已把作业呈交给太师看过了。这太师一瞧,里面两三张字迹竟出自他易禾,虽则内容不见得是他想的,却也足够惊异。
他这一夸,易禾只能微笑:“……”
易长祀默默投来一瞥,也没有揭穿他是把纸页弄脏了、才将功折过的事。
待六位皇子到齐,评讲开始。张太师先点了易珩、易思丞二人,邀他们选一人讲讲自己的解法。
“我来讲!我来讲!”易思丞得了“高人”点拨,迫不及待要大显神通,猝然起身。
一场雨过,天气入秋。荣晖堂边上百年银枫苍黄交接,树荫蔽顶,易禾撑着脸,在凉风中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经我严密筹算,我和八哥哥一致认为,当引洪水入益州,挽救昶州五十万民众!”易思丞严肃道,“我方领二十万兵马粮草,先赶至益州救灾,预计可救出百姓六万,而救人消耗粮草,仅可维持八万兵众,则遣回多余十二万兵。益州存活百姓若激愤反叛,能规劝则规劝之,若无法劝降安抚,则以剩下八万兵马武力镇压。”
“此番下来,至少可活两州百姓五十六万、兵马十六万,共七十二万人!学生认为,此乃可救最多人的最佳之策!”易思丞讲完,把策论稿纸一合,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坐下了。
他望眼欲穿地抻脖子,待易禾看过来后,立即扬起下巴,得意洋洋,一副等夸模样。
易禾不禁莞尔。
小十一年幼,虽然把策问做成了筹算,却也十分用心,张太师略赞他几声“心怀苍生”,而后顺位点到了易允易裴贤二人。
易裴贤肩头落一片黄叶,随起身悄然拂落。他坐易禾身后,而易禾正好转身,那叶子便翩然飞至眼前。
“学生以为,当引洪至昶州。”头顶传来从容之声。
易禾竖耳听着,手头闲暇不住,悄悄伸手,中指抵至拇指后,猛地往那片落叶一弹。
叶子“咻”地飞窜到桌下,贴着易裴贤衣摆绣纹消失无踪。
被人在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的易裴贤:“……”
他声音一顿,就见易禾手欠弹飞落叶后,倍感无趣,百无聊赖地扭回头去了。
他所说的内容,乃至于易长祀一会儿要说的内容,易禾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些索然无味的、从统治者角度出发的陈词滥调。
张太师出的题目里,有一道未写在题面上、但大多士人朝臣都知道的隐藏条件。
——益州人口虽少,却是膏腴之地、沃壤千里,每年征缴田赋可占大俞总额的五分之一,江河湖海毗邻,物产丰盛,可称“鱼米之乡”。
而昶州,人口虽多,土地相较却薄,产粮纳税远不及益州。若要抛掷舍弃其一,但凡维护统治阶级的人都只会有同一个选择。
至于易裴贤,天潢贵胄中的佼佼者,当然会是个【合格】的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