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易禾喃喃着,撑地起身,左右扭头往四周看。
易长祀问:“你在找什么?”
密林寂静,奔逃的幼鹿已不知所踪,也没有他人踪迹。
易禾:“长兄可在附近看到其他人了?”
“未曾。”
东观西望,最后终于将视线转回易长祀身上。易禾双目睁圆,只见易长祀换了一身便衣猎装,面料青灰。
易禾:“……”
“来人一袭灰衣”。你别告诉我是穿了灰衣的易长祀。
【小禾你听我解释……】预感他心情不妙,小九弱声。
“皇兄!!你没事吧!!”正在这时,眼前昏黑的易珩也清醒,趔趄跑来,紧张将易禾上下扫视。
因易禾的加入,本该被救下的易珩只在空中受易长祀一拉,缓了缓速度,随后实打实摔倒了地上,脸蹭了一层薄泥。
但不知道是他身为男主有幸运光环,还是本来就根骨硬朗,居然毫发无损,反观易禾,脚踝肿得有拳头大。
“无碍。走,去那边看看。”易禾半边胳膊被易长祀搀着,伸手指了个方向,一瘸一拐地往前行。
易珩本欲扶他的手僵在半空,悻悻落下。
三人步履停在一只白虎前,虎目大睁,瞳孔浑浊,肥舌歪斜。一只箭矢穿喉而过,不必问便知是易长祀的手笔。
易禾目光寒螀,伸手拨开白虎唇瓣,但见本是犬牙的位置空空荡荡,口腔内齿列同样稀疏。
易长祀在旁道:“秋狩前,麓官会逐一清点猎苑内狼、熊、虎等大型猛兽的数量,拔牙喷药,致使其无伤人之能。”
眼前这只显然也不是漏网之鱼。
易禾在肿痛中起身,嘴里轻轻抽着气,跛足往前又行了一段路,睃见一根利矢躺在落叶杂草间,箭矢未沾皮毛兽血,是只打空了的箭。
再朝更远处望,浓林密草,风吹落叶,即便有人踏足,痕迹也早已消泯,唯有如星点缀的一只只洛神花似火怒放,知晓一切始末。
“喷过药的虎兽筋骨松软,精神萎靡。如无意外,不会在林中狂奔。”易长祀提醒。
易禾当然明白,无论书中原文,还是方才亲身经历,白虎都同在疾奔骏马飞驰途中闯出——而他根本不知道原文走的是哪条路,路径想必大相径庭,白虎却都如期而至。
只能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甚至此人是谁他肚里都有分寸。
他转头看向易长祀,嘴里却说:“我与八弟同游,偶然看到此虎,向父皇献猎心切,遂奋起直追。不想白虎孱弱却野性天成,差点人仰马翻,多亏长兄相救,否则怕是又要卧榻数月了。”
易珩双手握拳垂于腿侧,眼中波澜变换,却一语不发。
“嗯,我明白。”易长祀点头,接纳这番说辞,“这白虎既是你们先看中,便是你们的猎物。”
易禾牵着嘴笑,手肘毫不客气一捅身后人:“还不谢谢长兄??”
思虑中的易珩一愣,无措地看看地上庞然大虎,又看易禾:“三皇兄不要??”
明明是取悦父皇的大好机会。
易禾嗤笑,看傻子似地眄他:“呆不呆?!我要与不要有什么区别,倒是你,真打算拿一只山鸡进献给父皇??”
“再说了,秋狩结束后,父皇自会将上好的猎物赏到摇桂殿,到头来不还是我的??”
易长祀在旁都听得无奈摇头。
这般狂妄骄矜的话,也只会从三皇子口中说出了。
“是。”易珩抱拳拱手,才修过的指甲陷入肉里,抑住了骤然腾空的心,“多谢大皇兄、三皇兄。”
……这道题,他应是答得不错,遂受到了嘉赏。
易长祀看易禾扭伤严重,提出自己送二人回行宫,但易禾不想耽误他狩猎,只让他帮忙将自己搀上马,又让易珩来控制马匹,二人沿路返回。
许是脚踝肿得厉害,他唇色泛白,回去路上安静老实了许多,也不喊一句疼,悄无声息地像蔫了的盆栽。
四下无人,易珩的话反而多了起来。
马儿闲步慢行,他的声音混入鸟鸣风声间:“都怪弟弟骑术不精,让皇兄受伤,弟弟罪该万死。”
易禾模模糊糊应了声。
“…还有上回,皇兄点拨过后,父皇又忆起了母妃,近日母妃宫前终于不再门庭冷落。这都多亏皇兄,弟弟唯有更尽心侍奉,以报恩情、以赎死罪。”
易禾闭合的眼缓缓掀开半扇。
他都快忘了这么一茬了。原是为打小抄做的布置,现在看来,易珩还因为此事念着他的好……难怪遭他颐指气使还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
知恩图报,还不错。
“皇兄可知,是谁要加害于皇兄??”易珩问。
易禾这回眼睛完全睁开了,郁气横生。
他好想扭过头狠狠瞪一眼易珩,告诉他,那人要害的是你而不是我!
三皇子身份尊贵,引人觊觎瞩目,易珩自然不会以为这场谋害是针对他,还以为自个儿是受了易禾牵连。
知道原文信息的易禾有苦说不出,心中郁闷更甚,又没逮到灰衣人,还扭了脚,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开口,语气不佳:“我若知道,你又能如何?”
“……”
如果只有易禾一人受害,他能想到的幕后黑手便海了去,前朝立长子党、易裴贤一脉、弹劾过他而遭罚的人,甚至皇帝……但易珩,一个在前朝毫无声浪、在后宫又名不见经传的边缘皇子,唯一看他不爽的也就是皇贵妃一脉。
知道了,却没证据。即便是有了证据,那只箭矢就是由易裴贤的人射出,惊扰猛虎,酿成祸端,但他也可说自己是无心之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再退一步,就算他易裴贤失了智,承认自己故意为之…凭借皇贵妃及拥护易裴贤的在朝势力,这事发酵到最后也只会停步于“兄弟间有些越界的玩笑”。
孰是孰非,在权力面前,好像便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易禾挣扎于权力旋涡时,亲眼见到一位兄长在夺权中落败。本可认输退场,却被罗织构陷、深文巧诋,数万骂名便接踵而来,连其父母都戴上了“罪人”枷锁,最后一家在言语征讨中自杀。便是在这大俞朝,那位以谋逆罪名入狱的湖山王,真相也不一定就如表面所示的那样。
历史总是由胜利者、由掌权者书写的。
权力……权力……!
易珩闭了闭眼,没有反驳也无力反驳。
易禾说的没错,即便知道是谁作梗,话语权也从不在他易珩手中。
整个大俞朝,真正拥有话语权的,也只有那个人。
或者说,登上那个位置的人。
……
回程步子迈得慢,待回了行宫,恭衡帝已得知了三皇子摔伤之事,派来了随行御医看诊。
院首班太医留在宫中供太后调用,来的是班太医的徒弟,看上去三十余岁。他半跪着撩开易禾衣摆,卷起裤腿,见踝骨如注了水一样红肿,肿得有另一边的两倍大,面色肃穆地上手触碰,好一会儿才道:
“殿下只是轻微扭伤,因疏于锻炼、筋骨脆弱,这才肿大不堪,微臣会开两副药方,一副外敷,一副内服。坚持用药十来日,避免伤处用力、二次受伤,应该就无虞了。”
“除了此处,殿下可还有哪里不适?”
“有。”易禾的手平放于大腿,指尖早已陷入锦衣华布之中,甲盖上的血色都被逼退,他有些惑然道,“自刚刚奔马起,我就静不下心,手上总想抓挠些什么…这会是什么原因??”
榻边,易珩略感惊讶。刚刚他与易禾共乘走了一路,竟没看出什么异样。
“这…”太医两眼迷蒙,摸不着头脑,“殿下能否说得详细些??”
易禾也知道自己说得抽象,但那股涌动在骨髓里的痒感确难形容,他想了想:“就是——很有破坏欲,想把东西撕碎,感觉骨髓空乏…”
他话音一顿,抿了下嘴,迎光瞳孔似一对琥珀石,冷冷转向门口处。
“三皇兄难得受挫,心中懊恼实属人之常情。”
两道人影踏光而入,易裴贤与易允一前一后走入。二人俱换上了狩猎便装,简洁利落,衬得身形越发颀长高大。
易珩低头见礼:“见过二皇兄、五皇兄。”
行宫地小简陋,又没喻谨随侍通传,易禾见这始作俑者还敢找上门,心烦不已:“不问而入,不是君子所为。”
被一视同仁斥责的易允脚步一顿,尴尬地低咳一声,摸了摸鼻尖。
易裴贤闲步走近,走在满头大汗的太医旁,蹲下身看易禾的伤处,狐目微垂,竟让火辣肿痛有了一丝凉意。
“裴贤只是担忧,三皇兄又使性子,叫我吃闭门羹……肿得好厉害,疼吗?”
易禾冷笑,不接他话茬,心情不好连着易允一块儿呛:“原来是来探病的,二位皇兄两手空空,我道是来看戏的呢。”
易允自然不会和他吵嘴,摇头妥协道:“是为兄考虑不周,待回了宫,便携名药珍材到三弟那儿赔礼。”
易裴贤也簌簌起身,笑面以对:“三皇兄想要什么,尽可告知裴贤。”
易裴贤以退为进,易禾却偏就着他退的那一步挤了过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五弟,待回去了,我叫喻谨上你宫里讨,你可别肉疼。”
虽然传出去,讲三皇子公然讨要弟弟的贵重物品,有损名声。但易禾要名声何用?他又不竞选太子。
易裴贤应好。屋中唇枪舌剑,剑拔弩张,太医跪在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汗流浃背。
好在,易禾终于忆起被打断的看诊,侧头问:“如何?我刚刚说的症状,卫太医可有头绪?”
殿中四人目光一下子集中于一身,卫太医拾帕擦了擦汗:“这……三殿下许久不曾舒筋活络,微臣猜测,大抵是骤然兴奋、内腺不调,导致精神亢奋所致,可先服用两副安定散再看成效。”
易禾遽然松手,腿上的裤布已被他不知不觉拧成麻花。他想着太医的话,心中也有两份认同。
但与卫太医所认为的纵马不同,他如此兴奋…或许是因为,言谈中想到了一些往事,想到了站在舞台中央、左右灯光掌控音浪的那段时日。
决定太阳何时升起,决定数万人的生命如何起落,这并非夸张之词。多么令人着迷,令人疯狂。
易禾闭目静神,将涌动心潮压下,挥手将太医遣退。
脚步渐远,偏殿狭小精致,临近日落,窗棂将夕阳切成块状,投映到博古架中景德名瓷上,青蓝瓷花雅致,衬着某人衣衫处一点红。
易禾眼睛一眯,声音不冷不热。
“方才我有句话说错了。皇兄来探望我,还是带了点‘礼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