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所说,易珩无不答应。
只是去猎场走一遭而已,无非是三皇兄突然来了射猎兴致,需要一位随身仆役。虽则折辱,又有何难。
但在易禾翻身上马,手忙脚乱抱住马颈喊“上来”时,易珩昂着头,以为自己错听:“……什么?”
身下枣红大马打起响鼻,易禾狼狈拽紧马鬃,不太喜欢这种身体超脱掌控的感觉:“上来,我不会骑马。”
他说得坦荡又理所应当,易珩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回神时,已坐在易禾身后,双手僵硬外扩,拉住了缰绳。
他不敢用臂肘触碰对方,只能用如此别扭的姿态,本就半吊子的骑术更是岌岌可危。
“皇兄,去哪儿?”他定了定神。
“顺着这条道走吧。”易禾随手往茂林深处一指。
“……是。”
缰绳后拽,马首轻仰,四蹄踢跶着往前,徐风清冽。
钻入林薮,叶片将日头切割遮挡,视野骤然由明转暗。马蹄下土壤被碎叶覆盖,踩之嘎吱脆响,泠泠悦耳。
行进速度不快,易珩高悬的心也逐渐落下。而在光斑疏影掠来时,胸前陡然一沉,有发丝压到脸侧,伴着清淡桂香。
“皇兄…”他下颚一紧,立即出声。
“累了,靠一下。有问题?”易禾拖着嗓音,料定他有意见也不敢直说。
骑马要稳,需驱动腰身重心向前,易禾身体不佳,幸而身后有个人肉靠垫……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易珩还稍比他矮了些,叫他靠得不太舒服。
“没有。”
你看,易珩果然怒不敢言。
但他提起了别的:“皇兄为何不邀十一弟同行,而喊…弟弟来。”
易禾向后靠,右耳离他极近,几乎能听到声带震颤的共鸣。他没注意易珩换了自称,并且觉得易珩说话不过脑子。
“我往这儿一坐一挡,十一弟要盲骑吗?”易禾无语。
危险驾驶不可取啊。
……虽然让易珩这个半吊子载客上路也说不上多安全。
“我只是觉得,皇兄格外青睐十一弟。”易珩说。
明明贤妃也只是布衣家庭出身,圣宠平平,易思丞的身份地位与他相差无几。
【小八一定没学过一个词,】小九很会破坏气氛,【臭味相投。】
“……”谢谢你啊,小九。
“十一弟天真可爱,谁不喜欢?”易禾随口搭腔。
小孩年幼、无知,得了块糕点就能手舞足蹈,是大部分幼童的缩影,也是……承载某些愧意的载体。
马背颠簸,光隙晃到眼前,如梦似幻。
……
易禾是独生子。
他似乎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渴望什么。一天,爸妈敲开书房,忽然问起他,想不想要一个弟弟妹妹。
不想。
他断然回绝,头也未曾从桌上抬起。
为什么?爸妈问。
——因为资源是有限的,权力同理,掌握权力,实则是掌控着资源的分配。易禾没有多余精力再接纳一位家庭成员,更没有把资源拱手让人的意愿。
但他没有大哭大闹,只是照常读书,冷静抛出四个字——我不喜欢。
爸妈叹息一声,退出书房。自那以后,他一直是独生子。
争权之路并不平坦,他从不往爸妈铺设的庄康大道上瞥去一眼,一意孤行地钻入荆棘丛中。他看见了鲜血,看见了光环,他的名字在权力殿堂中占了一席之地,但他浑然不觉——他已经很少看到父母身影了。
直到斯人已逝,他满目茫然地整理爸妈遗物时,发现了一张陈年泛黄的人流确认书。
算算时间,也已经七年了。
那些空缺的承欢膝下、母子同乐的时光,与这没能到来的生命一起,成了易禾再也填不上的缺憾。
如果不是那一句“我不喜欢”。
有时易禾陷入恍神,也分不清自己抚摸的是易思丞,还是父母失落的心脏、或是那个未曾面世的孩子。
“皇兄。”
易禾停在马鬃上的眼珠一动。
“比起小十一,弟弟更喜欢皇兄。”
易思丞,易思丞,易思丞……易珩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从嘴里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
语气里不见什么隐忍意味,平和而放松,更不像逢迎讨好。
易禾的感怀被他一句冲散,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易珩:“真的?”
易珩看着他笑了,并无勉强之色,笑容舒朗:“真的。”
“……”易禾什么也没说,转回头心想,易珩的心理病又重了点。
这该叫什么?斯德哥尔摩吗?
骏马乘载二人小跑,深入偏僻山林间,放眼望去一片他人衣角都摸不着,正这时,易禾说:“停一下。”
易珩勒马而停,见易禾要下马,先一步跃下,又抬手扶他。
树林阴翳,草叶黄绿相接,一片怏怏无力之景中,一点鲜红跳跃扎眼。易禾走到那点鲜红前,眼神惊异,探身去花蕊上嗅闻。
“你认得这花么?”他问易珩。
“弟弟不识。”易珩说。
“这叫洛神花,可以生吃。”易禾抬头,灌木生得比他还高,枝蔓间红花似火,他掐下一朵,拈一片花瓣递过去,“尝尝。”
“……呃?”易珩伸手接过,分不清易禾是玩笑还是认真。
愣神中,易禾自己摘了片花瓣,拿衣袖擦擦便放入嘴里,抿嘴咀嚼,鲜红花汁流溢唇齿。
洛神花……易家老宅位于首都,妈妈的老家却远在湖省,那里每逢夏秋就会开一片洛神花。他去的次数不多,只记得当时年幼换牙,每逢想吃糖时,妈妈和姥姥就会拿花来给他解馋。
花汁酸甜,没有生草的涩味,易珩看了看他,也略有迟疑地将瓣片含入口中。
“怎么样?”易禾问。
那花汁饱满易染色,但他吃相文雅,没吃得到处都是,只有色泽苍弱的唇上沾了些许,变得比往常红润些。
易珩望着他,抿嘴淡笑:“好吃。”
在可生食的花草中确实可口,但皇家子弟享过了山珍海味,这花的味道便不免贫乏了。
易禾知道他有意恭维,回头看了眼山林间稀疏点缀的洛神花,回身上马:“继续走吧。”
二人途中不是没碰见过松鼠野兔,易禾却也没有要猎来的意思,只优哉游哉任马蹄将小动物们惊走,易珩倒是背着只猎弓,因不善射术,也没主动提起。
直到走近一条瘦溪边。一只短角梅花鹿背对来向,曲颈噏水。听见马蹄沉重,它警觉回头,立时拔腿奔走。
易珩尚无反应,就感到右腿被人重重“啪”地一拍,坐前头的易禾伸手一指:“快追上它!!”
易珩一愣,旋即夹紧马腹,抽鞭加速。
擦过脸颊的风瞬时转疾,易禾上身前倾,眼里盯着那左逃右窜的幼鹿,犹不满意。
"快些,快些,要跟丢了!"
易珩行不行啊,跟老奶奶蹬自行车似的。
纵马一奔,易珩平稳心境也随马背颠簸而震碎,呼吸微喘,心跳加速,左半张脸被易禾飞荡的发丝蹭得麻木,咬牙再落一鞭。
“皇、皇兄想猎这头鹿??”声音也颠抖不停。
“对。跟丢了唯你是问!”易禾一张嘴,风便呜呜地往胃里灌,他眯起眼,催促,“再快!再快!!”
树丛枝桠从头顶飞过,易珩紧攥缰绳,心跳如鼓,只觉得身下骏马正一点点脱离自己掌控,如踩在云端:“不、不行,皇兄,不能再快了!”
他提心吊胆,却也不得不承认烈风刮过头皮时的舒畅。惊惧与畅爽同时贯穿四肢百骸,令人指尖发麻的快感层层涌上。
身下的马似乎也兴奋起来,发觉背上的人不足以驾驭自己,血统中驰骋原野的渴望被激发,径自又加快了速度。
“皇兄!!这马,不听我指挥了!!”易珩惊喊。
马儿纵蹄狂奔,如一道闪电穿梭树林,周围风景拉成残影,偶有树枝冲撞至眼前,易珩只能腾出一手护住易禾面孔,尖枝在胳膊上划出一道血痕。
发带几乎被吹散,易禾却平静回身,在疾风马吼中问:“若我们要摔下马,你当如何?”
易珩睁大眼看他,惧意在他寡淡神色中逐渐消退。他骤然明白过来。
这是一道忠心题。
答得好了,他就能从边缘处爬到易禾身边,得他垂青。
……只是,这样冒着断骨殒命的风险,易禾莫不是疯了?!
易珩牙关紧咬,用力攥握缰绳的手不复僵硬,臂膀早在不知不觉间拥住了易禾,他毅然决然道:“阿珩愿以身作盾,保护皇兄!”
怒号狂风中,他隐约听到易禾一声轻笑。
“这样啊。”
易珩心口一停,好似幻听。而恰在同一时刻,风林异动,树影中飞跃出一只筋肉饱满的白虎,飞奔之径正与骏马疾奔路线相撞!
易珩双目紧缩,时间却不等他任何反应,几乎只在一息之间,白虎疾冲至眼前,目露凶色。脑中乍然压作一线白光,他在愕然中腾空而起。
红马嘶叫,白虎怒吼,林间惊飞一片栖息雀鸟,易珩眼中什么也看不到,只感身体抛飞坠落,身前除他外,还拥着一股桂香。
而在某一时刻,胸口温热抽离,残香殆尽。
易禾眼前亦是一片天旋地转,他骨中压抑许久的东西在涌动,心却静得不可思议。
有力道顺着下坠方向将他一揽,缓冲力道后顺势一接。下落之势顿住,易禾的脚底挨到泥土落叶,往前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侧压在一人身上。
他脚踝有些疼,应是扭伤了。体内病骨作祟,头也晕得厉害,死鱼一样瘫着喘息片刻,身下被他压着的人终于出声。
“可受伤了?”
听这声音,易禾愕然转头。
……
竟是易长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