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宁坐在药铺后院的天井下,恍惚又看到了承平初年的那场大火。
火光汹汹,炽烈地燃烧着。连素来荒凉的阿雉殿,也因为这场大火,变得热闹非凡。
“走水了!走水了!”
她听到侍卫宫女慌乱地呼声,着急地从榻上起来,向外逃去,却被根砸下来的横梁堵住去路。烟雾很浓,她的眼睛被熏得流泪,环顾四周,茫然又惶恐。
谁来救救她?
祁迦引,祁迦引到哪里去了?
……
在祁迦引还是三公子时,怀宁就嫁给他了。那时候先帝才称魏王,坐拥两州之地。祁迦引之上,有才华斐然、仁善温良的长兄丹阳王,还有骁勇果敢、战功赫赫的二哥镇南王。
可自己偏偏选了他。
她从未遇到过,如此盛大的爱意。
起先,是围猎场上,一束蓬勃鲜艳的花环。怀宁嫌弃寒酸,打掉他的礼物,却被他一把拦腰抱起,纵马狂奔到山巅。
山风呼啸向后,炙热的鼻息落在她头顶,“犁牛之子辛且角,虽欲勿用,山川神灵焉肯舍弃?野花野草固然鄙薄,亦顽强烂漫。”
男人黑眸狭长锐利,暗唇削薄,扬起的弧度张狂又桀骜。
“薛姑娘,你不会如此肤浅,对不对?”
怀宁出身世家,祖父官居显要,父兄权势煊赫,她亦是皇后侄女,求娶者无数。被他这么一捧,居然鬼使神差地,将那花环戴在了头顶。
……
花环之后,祁迦引的礼物更多了。
爹娘兄弟让她婉拒。阿姊阿妹也笑她别贪图皮囊美色。薛氏一族历经百年,依凭的是敏锐的政治嗅觉,最重的宝,得押在最可能的人身上。
可祁迦引和他那死在冷宫的娘一样,空有才华却无出身,子以母贱,不得魏王喜爱。她嫁给他,就意味着,薛家站他的队,前途万分凶险。
怀宁想,自己那时被爱冲昏头脑了吧。
这个疯子,声称对她一见钟情,不论任何场合、任何地点,示爱无所顾忌。知道她喜欢柑橘,星夜兼程,累死两匹马给她送最新鲜的果子。知道她想看昙花一现,可以不顾征伐,连夜跑回胤都,将待放的花放在她窗边。
春花夏萤,秋月冬雪,怀宁提过任何无礼的要求,他从不推辞。
甚至为了把水中的月亮捞出来,差点溺死在霜冻的池水里。
明明在外人眼底,他最是桀骜不驯,却因为她,狼狈得被人从池中拖出来,长睫挂霜,嘴唇乌青。还炫耀似的,把一捧碎月呈到她面前。
怀宁心软了。一旦承认自己爱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心动。
不顾一切地,为他赌上了所有。
成婚那日,逼仄幽暗的床榻,她和他对视。男人双眸炙热滚烫,几乎将她磋磨成一滩春水。她甘之如饴。本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最好的。
这份幸福,也会一直延续下去。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了?
可能从一场酒宴开始。她担心天气转冷,为他送来亲手缝制的狐裘,下臣在席间盯着她的脸,快盯出个窟窿,他没有恼怒。
可能是在父兄权势日盛的时候,他借她母家力量,在朝堂血洗政敌,越来越忙碌。不是夜不归宿,就是回来便睡下,懒怠和她言语。
也可能,从他逐渐忘记开始,忘记她饮食的避讳,忘记和她相关的重要日子……甚至开始忘记她的名字,人前人后,体面地称一声“夫人”。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
满心以为,他就是太忙了。等登基就好了。
多年戎马,九州已尽在掌握,册封太子圣旨已下,他即将成为新皇,薛家也将继续五世的荣耀。
登基前夕,祁迦引总算归来,喂她吃了些安神药。
“很快就好了。阿宁,此一役你父兄劳苦功高,我必然厚赏。”
阿宁,多久没听他这么呼唤她,怀宁有些恍惚,攀上他宽阔的肩膀,“阿爹和哥哥没什么事吧?”
祁迦引沉默了会,将她搂紧,“没事。”
他从不骗她的。她悬着的心放下了,沉溺于这份温柔里。
这些年为了怀上他的子嗣,她尝试了各种汤汤水水,肚子没什么动静,人却变得怠惰懒散。难得他传来喜讯,她翌日早起,穿着新衣到宫里散步。
前朝宫殿年久失修,祁迦引曾说,要重建凤徽宫,作为皇后居所。谁都没怀疑,凤徽宫未来的主子是怀宁。
可她远远伫立,看着宫里最高的那座殿宇的草架时,偶然听到婢女们婢女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原来不止她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她走了进去,看到个衣着华贵,容颜妖艳的女子。
“什么人如此无礼,见到皇后还不下跪?”女子身边宫婢呵斥。
“皇后?”怀宁想象不到,前朝王室早已投降,什么人还敢在她面前自称皇后。
婢女睨了她一眼,恍然大悟,“薛夫人啊?可惜陛下新登基,刚册封郑姑娘为后。”
“你说什么?”怀宁晃了下神。
这么多年,祁迦引只有她一个妻子,郑姑娘是谁?呆在屋里太久了,她竟然不知,他身边,何时多了位郑姑娘。
郑皇后仪态万方地笑了笑:“怎么不可能?姐姐,我和陛下早就私定终身了,不过为了你薛家权势,才难耐对你虚与委蛇。如今你父兄一残一伤,薛家门庭败落,没什么用处了,他还凭什么讨好你?”
她说的每一个字,怀宁都听得懂。又仿佛听不懂。
“不可能,”怀宁不信,“他昨夜才说,我父兄劳苦功高,必会厚赏。”
“当然是厚赏。薛司空荣封太傅,你兄长也封了个大胤将军,负责给陛下开御路……哈哈哈,天底下也只有你这么蠢的人,才会相信,这也算一种厚赏。”郑皇后猖狂笑了,美丽的脸孔分外扭曲。
太傅有名无权,大胤将军不过个皇室出行的仪仗队队长。
这要算赏赐,天下人都笑掉大牙。
怀宁心口钝痛起来,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
回过头,才发现祁迦引站在不远处。好像很久没见他一样,突然就觉得他变了很多。一袭玄色锦袍,气质冷冽锋利,叫她陌生畏惧。
“谁让你们把夫人带出来的?”他斥她的宫婢。
“我自己要出来的。”怀宁眼眶发热,“你告诉我,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郑姑娘……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和我结发同床,心底想的却是这个女人?你把我当什么了?”
她不能想象,跟自己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演戏。
“夫人慎言。”祁迦引沉眸,“天底下,没有从一而终的帝王。”
所有的猜测变成现实。
怀宁只觉得,胸口有血腥在翻滚,眼前阵阵发黑。
难怪这些年,他待她愈发冷淡。也难怪,他没有如约封她为后。最尊崇的位置,当然要让给最心爱的女子。
他从来没爱过她啊。她不过是,一枚能帮他登基的棋子。
风大了起来。
怀宁和他相对而立,衣袂翻飞。
“没有?那你当初为何向我许下那么多承诺?罢黜后宫独宠一人,让你感到如此痛苦吗?”
“放肆!”祁迦引似怒,扼住她的咽喉,几乎将她掼到地上,“家门昭显,父兄高升,怀宁,你还有何不满足?”
怀宁从未在他眼底,看到过如此暴烈的厌恶。仿佛昨日拥紧她,宽慰她父兄无事的那个夫君,不过是她幻想出来的人。
怀宁的泪落下来了。
她从前总以为自己是幸福的,想着和他举案齐眉,相扶到老。原来这一场倾尽所有的赌注,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输。
……
怀宁最终看着郑氏穿上那套本该属于她的绀青蚕服,携手与祁迦引登上宝殿。
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热闹了整整几天。
可是祁迦引怕她父兄生出异心,不允许她和离,在同一时间,封她为夫人,贬居阿雉殿。
帝王恩泽,五世而斩。怀宁不知道,他在怕什么异心?
她回过一次家,父亲双腿残废,无法再上阵杀敌,每天和字帖为伴。兄长手筋断了一根,颠勺都发抖,成了同僚的笑料。
她也最终变成了一个,看见他就歇斯底里的怨妇,用尽千般手段,无法挽留他远去的心。明明郑皇后,和她的手段差不多。
直到那天夜里,阿稚殿起了大火。
怀宁站在火中,站了很久很久,脚仿佛都跟地面长在一起。突然明白了。不是皇后多么高明,是祁迦引看穿,却默许了。
被偏爱的那一个,永远不需要太聪明。
……
鸡鸣至三更天时,怀宁慢慢地从天井下站了起来。眼底汹汹光火,化为一片死寂。
大火消失两年了。阿稚殿早已没了薛夫人。
她揉了揉发麻的膝盖,到水缸边打水。
屋外铁蹄甲胄声逼近。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玄甲军请神医入宫,几欲将门拍碎。
张况最近不在家。怀宁看着水面的倒影,一种复杂的情绪,如藤蔓一样,一点一点地,缠绕她的心房。勒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