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睡眠怎么样？”

“还行，躺下后一小时左右就能入睡。但夜里会莫名醒来几次，好在过不了多久又能睡着。”

“早上起来后精神怎么样？”

“很累，就像没睡，还和人打了一架一样。”

“饮食呢？胃口怎么样？”

“还行，没什么饥饿感，但三餐都会规律地少吃一些。饭后腹部隐痛发热，每次吃完东西都是如此。”

“没有做过肠胃检查吗？”

“五六年前做过胃镜，有点胃炎但不严重。医生开的药吃完后也就没有再管。”不适感可以忍受，她就逐渐习惯了。

“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心悸心慌，心口闷痛。吸气时像有针在心脏扎了一下，呼气时没有异常感觉。偶尔痛感比较剧烈，像有人抡起锤子砸在胸口一样，这种情况下痛感放射到左臂，有针刺和跳动感，左半边躯体移动会有困难。”

“这种剧烈痛感发生频繁吗？每次持续多久？”

“不频繁，几个月一次。持续三到五分钟消失。”

“还有吗？”

许溪竹稍微挪动僵硬的脖子，一手调整了下枕头。“我的胸腔里像是有一股气，冲到胸口就像坚硬的大石头堵在里面，压迫的心肺都很难受，产生呼吸不畅的感觉。冲到咽喉会堵塞气道和试管，无法完成正常吞咽，喝一口水都会呛出大半。”

沈林舟站在窗前，低垂着头，微微阖眼。

……

医生问完情况就离开了病房，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

许溪竹盯着纯白天花板、刺眼的白炽灯，忽然想起曾经听人说过，精神极度紧绷、身体极度疲累的时候，有时常会怀疑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老旧机器”会不会突然报废。而这种时候无论多么焦虑，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反而阶段性尘埃落定，心情放松下来时，积攒的疲惫和郁结才会爆发出疾病。

像是一种生存本能，要找到相对安全的时间和环境，才敢生病。

福无双至，工作刚有起色，许溪竹却晕倒了。在回家的路上。

医院把电话打给了她的紧急联系人——苏棠。苏棠又打给虽然不联系、但出事最着急的沈林舟。

他们赶到医院时，许溪竹正要被送回病房休息。她还没醒，苏棠出去补办手续，沈林舟留在病房看着。

许溪竹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纯白的房间，微微侧头，正对上倚靠在不远处窗框边的沈林舟的视线。

寒潭遇清渠，前者愈发深沉，后者短暂被微风揉皱，继而爬上一层细碎的浮冰。

两人无声对视良久，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医生进入打破沉默。

医生询问许溪竹一些身体情况，最后问：“你两年前就因为植物神经紊乱晕倒过，出院后是否继续用药？多久后停药？”

许溪竹咬咬下唇，“没有。”

原因很简单，许溪竹当时身上就几百块钱，没那个能力继续买药。而且，出院时从医院带出的几盒药物，她都没有吃完。现在已经过期了，她也没有扔掉，压在箱底当个看不见的摆件。

“为什么不按医嘱服药呢？”医生显然有些不满。

许溪竹抱歉笑笑，医生也不再追问。

医生说植物神经紊乱的根源在于长期的心理和精神问题，从而引发的功能性紊乱，所以还是要从根源上解决焦虑抑郁，要保持良好情绪。

可是药物让她像一个气球一样迅速肿起，有时连续两天没有任何胃口，并伴随着恶心腹痛，除了喝水无法进食，第三天上秤还能胖三斤。除此之外，大脑像蒙着一层黏稠的浓雾。最可怕的不是思考无果，而是你想要思考某些事物时，发现无法唤醒调动自己的大脑。

在她以为在开始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年纪，生活却失控了。她甚至需要重新学习像个正常人一样吃饭休息。

对于她而言，失去对自身的控制，比疾病本身更可怕。

药物副作用使她不安，她的情绪在与药物的治疗背道而驰。

许溪竹漠然回忆、讲述着那段经历，像是在自言自语。

沈林舟听着这些医生走后许溪竹才愿意说的话，起初有些疑惑又生气，为什么不告诉医生所有症状。但听着听着，他就明白，这些或许除了她自己没人能理解，更没人能帮她治愈。

可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又不要我。

“你当初告诉我，自己现在的生活节奏和心情感受都特别好，不想有额外的事情打破现有平衡。这就是你说的‘特别好’吗？”

是的，当时面对沈林舟的告白，许溪竹的回应就是现在的状态特别好、自己很满意，所以不愿意冒险打破。

“额，是该我发言了吗？”许溪竹看着沈林舟眼里跳动闪烁几下的光，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怅然。

“老板，你说什么是喜欢啊？”

沈林舟闻言眼睛瞪得像铜铃，就好像你关于某一话题论述了一篇论文，对方却在读完后问了你这个话题的名词解释。

但他是个好学生，依旧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他曾经以为，喜欢就像在暴雨天捏陶土。明明知道湿度过高的泥胚会塌陷，指尖却停不下揉捏的欲望。炽烈、直接、势不可挡，是少年对喜欢最真挚的想望。

在被安珂一语道破自己笑里藏刀的家庭关系后，沈林舟对一切情感关系的认知都有些扭曲，以至于不敢再触碰喜欢这个绵里藏针的话题。

但在法国昏暗小阁楼啃法棍的那两年，他偶尔也会幻想，有没有一种喜欢是允许破碎的？有没有可能在不安、忐忑、失望之后，裂缝中一遇春雨仍能流淌出最为生动的釉色？那几年他疯狂热衷于收集残次艺术品，让它们的伤痕变成闪闪发光的纹身。

喜欢啊……喜欢大概就是，明明记得每道伤痕的形状，却依然敢把自己摊成最脆弱的泥片，等命运来塑形。

遇见你是命运。

喜欢你是爱情的命运。

许溪竹一手撑着下巴，微笑中带着一丝……羡慕？

“羡慕你们这种活得明明白白的人，哪怕是不安怀疑的时候，也能自然而然摸清自己的内心。”

“实话实说，我就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小时候喜欢油画，觉得色彩鲜艳质感特别，能表达复杂的光影。但父亲不喜欢，他偏爱国画，并且坚信自己技艺超群，不允许她去兴趣班浪费时间金钱，手把手教她国画。但她对被押着手作画的感觉，有稍微一点僵硬不配合都会得到一顿臭骂。

逐渐地，她也不喜欢画画了。

父母嘲讽她三分钟热度，幸好没花钱送她学画。

后来她喜欢上钢琴，然后她得到了一把便宜、不占地方的吉他。

吃喜欢的东西总会被说没品味；和喜欢的人做朋友，朋友总会被在背后议论抨击；喜欢和朋友玩被说不务正业不爱学习；喜欢一个人看书学习时，又会被说自欺欺人、花那么多时间学习没有意义，你为什么不能提高效率？花三个小时学习现在八九个小时才能完成的内容，剩下的时间陪伴家人、做点家务？

她不喜欢吃甜甜的葱白，母亲唉声叹气说着“傻子，爱吃葱的人才聪明，要么你这么笨呢！”

不可以，不可以说你喜欢什么，一旦说出来就永远得不到。

不可以，不可以说你不喜欢什么，否则不喜欢的东西会被整天堆在面前，身边所有声音都在告诉你“不，你喜欢”、“这是对你好的东西”。

后来去远离家乡的地方读书工作，同学老师、实习公司的同事上司问起为什么来这么远的地方，不想家吗。她说着喜欢，心里却对是否钟爱这座城市无感，只有远远逃离后的庆幸。

时间长了，许溪竹好像真的失去了辨识喜不喜欢的能力。

“不是搪塞你，我是真的不知道。”许溪竹的呼吸有些颤抖，和周围的空气引起些微共鸣，沈林舟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如果要说对你的感觉，我觉得更应该说是……佩服，又有点嫉妒。”

佩服是真，沈林舟的专业能力、为人处世有许多让她觉得值得学习的地方。

嫉妒也不假，嫉妒他虽然也经历了诸多坎坷，但仍有支持他追寻本心的底气。

遇见一个合拍又优秀的人，许溪竹更可能会想“这人某些方面真厉害，我要学习、超越他”，而不是“这人真好，我想和他在一起”。

她甚至对这人没有探索欲，只需要看到她想“复刻”到自身的部分。她很怕越是全面了解一个人，越会发现这人身上让她难以接受的地方，这会直接影响她的“复制粘贴”进度。

沈林舟颇为哭笑不得，“可是你能一直这样吗？你能确定自己未来几十年不会触碰情感课题吗？如果年龄已经到一定水平，情感世界却还滞后很多，一片空白，那时会遇到更麻烦的困难。”

他说得大言不惭，完全忘了自己几年前也是个对爱情望而却步的人。

许溪竹咬唇蹙眉，微微歪头，很久没有说话，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我没有预知眼，但现在的生活状态我很满意，不论是外在条件还是内心深处，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在上坡路的开端，我不敢冒任何不必要的风险。”

我是风险，还是不必要的。沈林舟如此无力，许溪竹成功给予他近三十年来最重的打击。

“现在呢？我终于有点用了吗？”

夜已经很深，沈林舟双眼爬满血丝，语调卑微又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