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放松。”

黑暗中，水一滴一滴地掉下来，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粉碎声。

呼吸声，脚步声。

“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杂乱无章的脚步从头顶掠过，而黑暗像磁铁一样把她钉在其中。

她听见自己在哭。

“不对，看到这张图片的时候你要笑，不要哭。”

教师严肃的声音穿破黑暗，把她托举起来，气泡一样向上飞去。最终到了一片光明开阔的世界里。

她睁开眼，看到明亮洁净的房间里，屏幕上是一片小如黑点的人群组成的玫瑰图案，玫瑰随着人群的散开聚拢绽放又闭合，而自己正对着屏幕哭泣。

“也许这孩子还太小了。她的基因很好，应该属于第一等公民，未来可以进入核心部门的。”另一个声音劝慰道。

“噢，好吧。那就让她回去。我看看……她的名字叫亚莱西亚。”严肃的教师叹气道：“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哭。这场玫瑰表演可是最精彩的演出之一，孩子们都很喜欢。”

“是啊，不过她总会成人的。我们去看看别的孩子吧。”

黑暗再度把她包裹起来，扯着她下坠。

-

“这扇门……咦，门为什么是开着的？”

霍衷轻轻一推幸福之家的门，铁栅栏吱呀一声，向后退去，缓缓地向两个人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菲耶手中紧紧握着手枪。正是白照鸿临走前留给亚莱西亚的那把，亚莱西亚被抓进幸福科前，又把它留给了菲耶。她当然同时还留下了一番话，意思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去幸福之家找她，现在菲耶已然忘了这番话，只记得还有手枪了。

霍衷亦然，他是四个人里看起来最身强体健的一个，艾尔维斯瘦得风一吹就倒，菲耶即使会用枪，也个子很小，难以应付他人。所以知道菲耶要偷偷去幸福之家救亚莱西亚，他也跟在后面。

“进去看看。”菲耶小声道。

“亚……8212！你在吗？”霍衷试探着对着漆黑的走廊喊了一声，没有人应答。

“笨蛋！”菲耶打了他一下，“小点声！现在还是睡觉时间！”

“那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她？”霍衷显得有些焦虑，“总不能把这里的门一个一个敲过去吧？”

菲耶想了想，道：“要不然，你先回去吧。”

“为什么！”霍衷立刻道，“不行！”

菲耶道：“我认亚莱西亚是我姐姐，我想好了，如果实在没办法，我就也留在幸福之家陪她，姐姐在哪我就在哪。”

霍衷也道：“你别放屁，兄弟姐妹的话你还是和我学的，她是我姐，你是我妹，你们俩都要在。”

“那艾尔维斯呢？”

“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白照鸿回来，总得留一个人帮他疏散学生啊。就让他在那好好呆着，反正他肯定会反对我们俩下来找人的。”

地下一层的电灯突然刺啦两声，亮了一下，又熄灭了。

两人立即噤声。

一个沉重的脚步从黑暗深处，由远及近地响起。

-

“喂，别睡了，起床。”

凌晨一点，白照鸿一脚踹开艾尔维斯的宿舍门，大流明的手电光照在宿舍里。又一次研修结束，现在他宿舍里就剩下两个人，另一个早就被艾尔维斯洗脑变成了篝火的拥护者。

艾尔维斯吓得不轻，仿佛垂死病中惊坐起，一看门口是许久未见的白照鸿，立刻没好气道：“你有病啊？”

“这是疏散路线图，地图会看吗？把其他人都叫起床会吗？明天早上这栋楼就爆炸了，逃跑会吗？好了，现在就去吧。”白照鸿不理，把一张纸和一个手电筒拍给他。

旁边的学生此时刚清醒过来，听见爆炸俩字，立刻恐慌道：“你……你是谁？”

艾尔维斯安抚旁边同学：“没事，放心，听我的。”

“嗯，总之就是这样。”白照鸿转身欲走，艾尔维斯突然道：“等等。”

他回过身，艾尔维斯节省时间，一边套上校服，一边跟他长话短说：“亚莱西亚上周被带去幸福之家，霍衷和菲耶当天应该是想救她出来，夜里失踪了，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我是负责留着等你的人，没法下去找，你有空记得去看看。”

白照鸿听完，问他：“你要听实话吗？”

艾尔维斯穿完了衣服和鞋，整理好自己，已经在看那张疏散图，闻言只是道：“说。”

自从目睹尹贤的死之后，他现在并不畏惧任何坏消息。

白照鸿简短吐出四个字：“凶多吉少。”

说完，他就出门走了。

艾尔维斯其实又没听懂这句话，不过凭语气来想也不是什么好话。他叹了口气，拿着地图站起来对舍友道：“跟我走。”

-

“你为什么会画这样的东西？”

温柔的女声，表达着善意的疑问。她听见自己说：“我只是觉得她很悲伤。”

“不要哭，我知道，玫瑰也是会悲伤的。”

面目模糊的女子摸了摸她的脸，她于是也不由自主地抬手摸脸，凉凉的液体，这是……泪水？

桌子上的纸被脸上落下的泪滴打湿，她看见水落在纸上，像花一样，立马开成了红色。玫瑰的眼泪和她的眼泪重叠在一起，好像更加悲伤了。

“别哭，别哭……”

“别哭，玫瑰不应该哭泣……”

她抬起头，看到自己身边有很多很多面目模糊的人，他们都抱着画板，画上是玫瑰。他们都出声说着话，安慰她，让她不要哭。

黑暗再次袭来，她重重地下坠。

“好了，治疗结束了。”

随着医生下达指令，亚莱西亚的意识散去，陷入了昏睡当中。

外面爆炸的声音一重又一重，医生开始轻轻地哼歌。

寂静中，只有这只沙哑难听的曲调和轰鸣声断断续续地响着。直到第三个声音闯进这里。

“哦，早上好，1670。坐，好久不见，你的同学现在正在接受治疗。”医生停下哼歌，略带笑意地向来人打招呼。

“我还差最后一次治疗呢，今天可以吗？”白照鸿站在门边，玩笑似的问。

“当然不可以，这可是重症治疗室，今天专门给这位同学用。”医生看向躺在仪器上的亚莱西亚。

“所以，你也是被她的哭泣玫瑰污染的一员？”白照鸿问。

医生闻言笑呵呵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会，我什么都不是，我是被你污染的。”

白照鸿讶然：“什么？”

“治疗并不像你体会到的那样只是借助仪器。简单来说，我还要和你聊天，不停探索你潜意识的内容，对其进行纠正和覆写。我们这些医生每年都要‘脑检’，是风险度很高的工作，只有信念最坚定的才能做。”医生在椅子上坐下，示意他也坐：“不过你的情况换了谁来治都要被污染的，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

“明明是个秘密，现在搞得人尽皆知了。”白照鸿无奈，指指躺着的亚莱西亚，“她也猜出来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你为什么会来？”问句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人类最原本的特性——好奇，终又回到了医生身上。

“……为了炸学校？”白照鸿总不能说是被一个游戏系统抓来的，只好用漂亮话搪塞道：“也许是希望你们的世界能变好一些。”

“我已经弄不清好是什么意思了，等到那一天，希望我会弄清楚。”医生挪开了视线。

“菲耶和霍衷呢？我听说他们俩为了亚莱西亚夜闯幸福之家，失踪了有几天。”

“他们已经安眠……不，这个叫死，对吧？”

白照鸿转头看他。

医生语气轻飘飘的，因为他仍然觉得死亡和安眠是一码事，永恒的安眠就是对犯错者的宽恕，对一生合法者的嘉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亚莱西亚是需要治疗的病人，但他们两个是闯入者。无故闯入，一律会被巡视者抓住送去安眠中心。哦，巡视者就是穿红色衣服的机械人。”

生命在这里轻得一吹就走了，甚至比不过破坏不得随意进入幸福之家的规矩重。

白照鸿没有和他争辩，只是又问：“幸福之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还有三五个患者，几个同事。”医生道：“我知道你想要我们都离开这里。等她醒了就走。”

“那我先替你们把那几个机器人关上。”白照鸿站起来，走到门边，又想起什么，回过头问：“那她还会因为治疗失忆吗？”

医生辩解：“我是在唤醒她的记忆。哭泣玫瑰事件里，她已经接受过一整个治疗，现在通过我的唤醒，她应该会全都想起来的。”

“人有爱恨的本能，你不能只想着那个没用就教她不要。”白照鸿对他笑了一下道：“第十二次治疗就先留着吧，医生，再见。”

学校因爆炸而关门大吉还是北区几百年来头一遭，安保们各个如飞丢了群的候鸟，挥挥手就一散而空了。可惜候鸟们短时间也找不到第二个南国小岛，只得回到校外不远处自己原本的巢里去。

此时，才刚到那些授课教师们上班的时候，他们从巢里探出个头，见远处灰烬漫天，炮声轰鸣，纷纷六神无主，慌得去找其他人。而穿着白校服的北区学生还在和宿管一起跟被封死的门斗智斗勇，想不清从外面锁上的门要怎么从里面打开。

只有幸福科这群乌鸦一样的学生还散在地上，北区来往上班的人最匮乏不过好奇心，也没人停下来问他们一句，只是低头大步走远。

论理来说，这些学生现在已经算是流离失所的难民了，他们都是一次进修也没修好的残次品，原先在合格品流水线校舍里的位置不一定还替他们留着。

炸学校是古今中外学生们讨论最热切，意见最统一的独一件大事，一个饱受折磨的学生见学校炸了还笑不出来，非是生离死别当前不可。艾尔维斯焦躁地站在原地等，猜测白照鸿还有多久回来，亚莱西亚和两个进去送死的家伙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终于有人往这里来了，却只有一个人，到了跟前，竟然是多日不见的亚莱西亚。

艾尔维斯定定地看着她，问：“……只有你吗？”

她神色哀戚地摇了摇头。

“那白照鸿呢？”

“他走了。”

“走了？去哪里？”

“我之前和你说过，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那你呢？你是亚莱西亚，还是8212？”

她怔了一下，半晌道：“艾尔维斯，我们认识四年了。”

艾尔维斯终于释然地松了口气，来不及让感性的氛围停留更久，他苦笑道：“他是走了，那么这些人怎么办？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又抬手指着浓烟滚滚的学校，“那个又怎么办？”

“旅人在野外迷路的时候，见到前人生火留下的痕迹，或者看到同伴的火光，就能继续前行，辨清方向。篝火的名字，我就是从《经验》的这一段里取的。”

亚莱西亚看着他，浅色的眼睛里映着东方明亮的曦光，整个人像琉璃一般剔透：“现在全凭我们。”

【支线任务已完成。】

【白日循火光而至，若不点燃火种，将永无脱出黑暗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