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与宁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了。
薛宅大部分的灯已经熄了,仆人也都不在,薛与宁湿哒哒地踩进门时,别扭地在玄关处踢了踢鞋,脸上露出了怨恨的神色。
应雪声却转身,对他轻声说:“他们都睡下了,小声点。”
薛与宁不言不语,表情依然很臭,但是不再踢这踢那了。应雪声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他的房间,锁上门,一副出入自家的自如模样。
薛与宁盯着他牵着自己的手,眼神发直,表情好似天人交战,好半晌,都没说话。
按照往常的性子,他此时肯定要狠狠甩开应雪声的手。可他眼下却既不尖叫,也不暴怒了。
他想起方才在陌生的公园中,见到应雪声时的模样,心绪愈发混乱。
方才在公园里,淋了雨后的薛与宁浑身都已经又脏又湿又冷。
他没有想到应雪声忽然出现,因此震惊之下,猛地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他质疑刚脱口而出,还没来得及等应雪声回答,就因为蹲太久,大脑充血,反而没有站稳,竟然直冲冲地往应雪声怀里栽。
更糟糕的是,薛与宁浑身都冷,因此甫一接触热源,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下意识地,就将人牢牢圈在了怀里。
薛与宁娇生惯养,但个子居然也不矮,一个青春洋溢的男大学生,正是浑身上下最有劲的时候。
应雪声被他一撞,闷哼一声,伞也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滚了几圈。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整个世界都是雨滴的声音,暖黄色的路灯像是融化的焦糖,黏黏糊糊地流淌在他们脚下,堆积的雨洼中是二人相拥的身影,被细雨敲碎。
踩着一地焦黄色的灯光,薛与宁愣愣地,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抱住了应雪声。
应雪声腰肢出乎意料的纤细,轻轻松松地一圈,就能把他圈给满怀,控在怀里。
他看上去瘦削,抱起来却很出乎意料,一点也不硬,反而又温热,又柔软,抱着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他软软的脏器被挤压,像是抱住了一只软乎乎的狐狸。
太过意外,因此薛与宁第一时间还没来得及撒手,大脑就鬼使神差地想,“这样一张恶毒的嘴,怎么就有这样柔软的身体?”
“抱够了么?”
直到应雪声冷冷的声音响起,薛与宁这才如梦初醒,忙放开手,脸色涨红。
“我……”
“走吧。”
应雪声皱着眉,打断了他。
薛与宁错乱的心跳猛然一滞,一瞬间,那股独属于少爷的骄慢劲又上来,冲散了他刚刚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怀抱而感到的温暖错觉。
他脖子一梗,冷冷道:“我不,我回去做什么?”
“话又说回来,你来追我做什么?我走了,不正好给你机会促进你和我爸的感情?”
薛与宁冷嘲热讽,“还是说,给你机会,你也不中用,爬不上他……”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薛与宁偏过头去,表情茫然,脸上一阵火辣辣。
应雪声收回手,甩了甩,透着一种淡淡的嫌弃,语气不悦:“老实了?非得要讨一个对称?”
“是你不讲理,小少爷,你如今是19岁,已经成年了,不是小时候只要哭得喊得最大声,就一定有奶吃的。”
薛与宁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当场暴怒,即将暴走时,脑子里有一根筋却诡异地抽了一下。
同样是扇巴掌,应雪声怎么扇起来,比薛叔有一种淡淡的香味?
不是,我有有病吧,被扇巴掌还管香不香的!?
“你怎么敢扇我巴掌!?”薛与宁气疯了,“应雪声,你……我一定要让你……”
“咳”
少年老师忽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他蹙着眉,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模样,唇色也染着抹病色。
薛与宁才发现他脸色有些过于苍白了,像是一片透明的枯叶,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乌黑的发丝贴在他雪白的脸颊上,胡乱纠结一处,凌乱不堪。
“你……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应雪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看着薛与宁的表情,忽然笑了,“你关心我?”
“自然不可能。”薛与宁一下子冷脸,“你以为你是谁?一个无关紧要的……”
头上忽然有一只手落下,他恼羞成怒的话一下子就卡在了喉咙里,仿佛吞鱼时不小心被鱼刺卡到了喉咙。
他的脑袋被少年老师轻轻地揉了一下,不怎么走心,像是在摸狗,充满着一种随意敷衍的糊弄感,头发簌簌地被弄出一点声响,落在耳畔。
少年老师的声音冰冰凉凉,好似一捧初雪轻轻地吻在耳廓,令人心一颤。
应雪声说:“湿了,会感冒。”
他黑白分明的双眼冷淡地将薛与宁上下一扫,才捡起自己的雨伞,抖了抖,又重新撑在二人的头顶。
“回去吧,”他语气很淡,“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雨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滴答答落下,黑伞下,像是二人独一无二的小世界。
薛与宁被他揉了一下头发,整个人都是晕的。
东西?什么东西?
他胡思乱想,因此等他回过神来时,应雪声已经抓住他的手腕,往家里的方向带了。
二人一路无话,薛与宁盯着那只抓过自己的手,像是一只垂头丧气的湿毛狼崽。
他想起方才拥抱时温热的体温,顺着少年的指尖传递到他的手腕上,表情活像是被打翻了调色盘,五颜六色,变来变去。
门“咔哒”一声关上,重新回到书房中,薛与宁一抬起头,就刚好看见应雪声表情不怎么好地上前走了一步,甚至抬起了手。
薛与宁吓了一跳,以为应雪声又要扇他,连忙双手抱头,护住自己的脸。
“呵。”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薛与宁等了半晌,才放下手臂,耳畔就落下一声嘲笑,接着,眼前一黑。
“什么东西?!”
薛与宁一惊,赶忙上手一摸,居然是个毛巾。他还没反应过来时,自己的头就被谁隔着毛巾,开始胡乱搓了起来。
“???”
薛与宁惊呆了,从小就没人给他擦过头发,他有洁癖,从来不让旁人碰自己,更别说是头发了!
他大脑短路,因此一时间,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头顶传来的温柔触感,他能感觉到有人用灵活纤长的手指在他头顶轻轻地摁着,像是春风轻柔地拂过他的头顶,温柔地令人不可思议。
——应雪声,居然在给他擦头发?
薛与宁愣住了。他的耳廓隔着一层薄薄的毛巾,被应雪声不紧不慢地刮了两下——他留的是狼尾,头发有些长,擦头发时自然会擦过耳廓。
太痒了。薛与宁脊椎像是有电流蹿过,噼里啪啦,从耳畔一路炸到了指尖,他像是被揉了耳朵的小狼,整个人都要炸毛,忍不住抓住应雪声的手,抬高声音:“应雪声,够了!”
他第一次抓住了旁人的手,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应雪声表情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薛与宁本来想立刻放开的,可是手中的触感又暖又滑,像是某种柔软的丝绸。
他看着应雪声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没有松手,多停留了一会,“你,你刚刚说有东西要给我看,是什么?”
应雪声斜过目光去看他,他眼角上翘,斜眼看人时,眼尾的红像是被人拉长,反衬得他眉眼如钩,有种令人难以直视的艳丽。
薛与宁呼吸一顿,手上忽然一重,居然是好几份信封。
他狐疑地看着应雪声,拆开后,蓦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猛地一抬头,看向应雪声,喉结抽紧,“你什么意思?”
“你又想骗我什么?又想把我耍得团团转吗?”
“应雪声,这些小把戏骗得了我父亲,骗不了我……”
应雪声淡淡道:“能不能骗你,你拆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我,”
薛与宁看着信封上的署名,喉咙干涩得几乎发痒,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狠狠闭了闭眼,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拆开了那几封信。
那里面,居然都是之前被辞退的仆人们写的道歉信。
“薛小少爷,是我们错怪你了。
之前是我们措辞不当,犯了大忌,为此我们很真诚地感到抱歉,并且对于您辞退我们,我们愿意接受这样的惩罚。
但我们也很感谢您之后给我们找的新工作……谢谢您为我们考虑,我们将永远铭记您的恩情。”
“你……什么意思?”
薛与宁心脏好像被某种细小的虫子细细麻麻地啃噬着,一种诡异的、从未有过的酸软感袭来,仿佛心脏都跳快了几分。
他倏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应雪声,“这是什么?”
应雪声却继续道:“那次出席时,你父亲之所以笑得那么开心自豪,是因为在聊你。”
“他觉得你最近英语进步了,所以想要下次带你一起去这样的晚宴,而对面的老板说他们很期待,因此才露出那样的表情,只是因为我是翻译,所以从照片上,仿佛是在对我笑。”
少年老师的声音清冷,眉眼淡然,仿佛冰天雪地里的一株墨梅,平铺直叙地诉说着真相。
他淡色的嘴唇开合,显得那真相轻飘飘如落雪,可是落在薛与宁头上,却引发了一场雪崩。
“真的?”
薛与宁脸颊绷紧,眼神茫然,不可置信,却又忍不住不断求证。
[当然是假的。]
应雪声垂眸,“你如果不信,可以去跟对面这位老板求证。”
“……”薛与宁恍惚,“那,你为什么要对那些仆人撒谎?”
“明明是你为他们求情,你为什么……”
要帮我呢?
应雪声却避而不答,主动扯开了他的手,“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很晚了。”
他语气平淡,是一种疏离的冷漠,不见方才帮他擦头发时的轻柔。
好似刚刚那个温柔的应雪声是镜花水月,只存在于须臾短暂间,稍微不留意,便一纵而逝,无法挽留。
态度的温差让薛与宁心跳乱了一拍,他下意识坐直了身体,脱口而出:“那……那你明天还会来吗?”
应雪声不答反问:“那你希望我来吗?”
当然——不希望!
薛与宁第一反应就是抗拒。
可是他又想起方才一直撑在他头顶的伞,想到那个焦糖色路灯下的错拥,又想起被擦头发时,耳廓热热的,一直被反复触碰的感受,以及那几封冒领的道歉信。
薛与宁心乱如麻,好似有无数的小人被塞进了脑海中,他快神经错乱了。
因此,不知为何,本该拒绝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我不能决定什么,既然我爸都开口让你来了,我……”
应雪声点了点头,离开了。
他离开前,什么也没说,似乎也不在意结果是否能继续留下来。
他态度这样轻飘飘,好似薛与宁对他只是无关紧要的人,只是职责所需,才把薛与宁带回来。
可那是老师需要的职责吗?薛与宁是他什么人,值得他这样冒雨去找呢?
而且,薛与宁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好好的,被他抓了一下手,应雪声就要露出那样的表情?而且为什么应雪声要帮他?为什么应雪声……要对他好?
他匆忙去洗了个澡,脑袋乱得仿佛在开千人会议,不明白为什么应雪声对自己这样冷淡,分明其他人总对自己阿谀奉承;
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又对自己好,分明看上去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模样。
他像是遇到了试卷上一道难解的题,拼命绞尽脑汁,想要解开这道谜题,去窥探这人的真心。
可是睡觉前,还是想不出答案,只能咬着被窝,辗转反侧,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心中对应雪声的抗拒开始无声消融。反而升腾起一点不为人知的愧疚以及依恋。
他忍不住想,应雪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要干什么?他明天……还会来么?
如果他来,我……
薛与宁一晚上没睡着。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第二天,应雪声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