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的心情很沉重,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被什么东西裹挟其中。或许是安七的身子,又或许是对宛如一块铁板的慕容家的担忧。
是啊,慕容家女眷们如同一块铁板,就连刚成亲的贺滢滢也会那样焦急的为安七绸缪,她们未免有些太团结了。
女眷尚且如此,遑论男儿。
一夜没睡又五内俱焚让玄凌的精神濒临崩溃,他坐在宽阔的龙椅上却只觉得后背空落落的连靠一靠也不行,如此强撑着听朝堂上那么些没眼色的老鬼说着他的大好河山下微不足道的拉杂小事。
好累啊。
玄凌恍恍惚惚之间好像听见有谁在问,说什么真宁长公主的鸾驾已经到了中京武定门外,不知宫中如何安排仪式。
其实早该安排了的,可是安七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了。放眼望去,后宫里真正是小猫三两只,唯二高位的嫔妃敬妃和庄妃都对安七讳莫如深,就差被吓破了胆了,又哪里还敢揽下安七的差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后宫除了安七竟再也拿不出一个顶得住事的人了!?
玄凌只觉得头疼欲裂,叫来李长吩咐道:“还不快去仪元殿,看看贵妃醒了没有!”
这是无论醒没醒都得强行把人给叫醒的意思了。
李长不敢置喙,匆匆的退了下去。
然而他人还没回来,紫奥城玄武门外突然纠集起来一大群人马,叫嚣着“皇帝暴戾,血统脏污”的口号,竟是要讨伐周玄凌!
紫奥城里常为驻守的不过一千五百京畿卫,中京里散落着不到五千的官衙,玄凌手上仅剩的五万护卫队几乎全在辽北,根本就不可能拦得下这批人马!
但好在他们好像也只是停在这里不断的叫嚣,并没有往前进攻的意思。玄武门的守卫哪里还敢耽搁?见他们没有往里硬攻的意思,连忙连滚带爬的往里面跑,就要去通风报信。
玄凌正在头疼的时候,下面却吵吵嚷嚷跑过来一个小黑点,这在空旷的朝堂上自然是不显的。但是文武百官都排得整整齐齐,是满脸肃穆的样子,只有这一个黑点在又跑又跳,这叫人怎么不在意?
李长不在,自有其他的小黄门呵斥:“朝下何人,胆敢在金銮殿上大声喧哗!”
那人扑通一下就跪下了,甚至因为冲势未减,还跪着往前滑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停下。
众臣:“……”膝盖好痛!
朝上皇帝面沉如水,小黄门的声音又尖又细,其他大臣都站得笔直——这场面一般人穷尽一生恐怕都见不到,这个侍卫自然也是如此。
……但那不也得分什么时候吗?真要比起来,他觉得玄武门外面的那个阵仗才是更让人见不到的!
他气沉丹田,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大声说:“皇上不好了!玄武门外集结了大批人马,正在叫嚣要弑君!”
玄凌:“???”
大臣们:“???”
——卧槽?玩呢?
这太.平.盛.世的,哪来的军队啊?!
要命了啊!
大约是生怕这些大人物们不信,报信的人急得是指手画脚,连连比着玄武门的方向,满头大汗道:“现在那些人正堵着玄武门呐,队伍太大,一眼望不到头!那叫嚣的声音可以说是排山倒海,百姓们只怕都听到了,陈统领待要阻拦,可我们人手不足,对方兵器马匹不少,故而不敢轻举妄动。现在还在玄武门内外僵持着,急请皇上定夺!”
玄凌赶紧让人去看,心烦意乱的他直接把桌上的笔墨纸砚抚翻在地:“人马!?中京里头哪里来的大批人马,还是朕不知道的!”
可眼下并没有人可以为他解答!
陈统领是玄凌的亲信,他不是个没本事的人,若是他不敢轻举妄动,那必然是双方人数差距过于悬殊。
若是他们已经冲进了玄武门,那后面接着的高墙永巷倒还是个夹击翻盘的好路子,但听这口气,人家怕是打定了主意就守在门外了。口口声声叫嚣着血统,打了玄凌一个措手不及不说,还直接把这个消息以迅雷之势传遍了整个中京!
且不说他们会不会又能不能冲进来,他们不冲那问题才大了——玄凌的名声早没了!
文武百官都在这朝堂之上,意思就是退路也被堵着了。确实这里也有不少的武将,但是武将厉害的地方在于调兵遣将,而不在于单打独斗,再加上那些速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这宫里随处可见的宫女太监……就不论忠心不忠心了,就算全部加起来,还不知道抵不抵得住十匹马!
等去查看消息的人飞一样的回来,玄凌心里的诸多猜测全部落实,而最让他想不到的,是他们的领头人出现了——周玄清。
居然是他的亲弟弟周玄清!
他素来醉心诗画又寄情于山水之间,他也从没有给过他一丝半点的兵马或是实权,他哪里来的这些浩浩荡荡的架势!?
玄凌气得不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咆哮道:“京畿兵马指挥使死哪里去了!”
时任京畿兵马指挥使的马国安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刚一迈步腿就软了,直接滚了出来,道:“回皇上,臣在!”
玄凌问:“京中聚集如此大批人马,你这个维护中京治安的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为何不上报!”
马国安欲哭无泪:“回皇上!近来春节才过,正有大批百姓从家乡返回中京谋生,故而九大城门每日来往人员本就多不胜数。况且这几日正逢真宁长公主的归宁期,风声早放了出去,多的是宗室子弟来一瞻公主神颜,也有那中京外的百姓来凑热闹,更有温宪皇后丧期已过,京中有数户人家开仓放粮,故而又涌入了不少小乞儿……”
翻来覆去的,就是人多他也没办法。
玄凌:“……”
玄凌:“那还是皇姐的错了!”
马国安吓得一抖,着急忙火的只想先推卸责任:“皇上!臣是指挥正使,中京往来人员异常流动该是右副使管的,臣当真不知啊!”
玄凌气极反笑,又问:“那右副使在哪儿,还不滚出来!”
但朝下无人应声,窸窸窣窣半晌,终于有人说:“今儿个都是正职大人,副使无权过来。”
玄凌:“……”
“那在外面为什么会让人围到玄武门前?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朕养着你们是因为嫌弃国库余粮太多,撑着了吗!?”
——而玄凌心心念念的指挥右副使,此刻正和慕容世松在林子里打猎,好不快活呢。
是的,慕容世松大婚后根本就没有返回西南,他寻了个地方安安生生的待着了,只等待着西南前线的父亲与弟弟偷摸把报了伤残实际上屁事没有的将士偷渡回来中京。
这群人在中京附近慕容家安排的地方挤挤挨挨的住了一个多月,等到温宪皇后的丧礼,举国哀悼之时,便开始断断续续的往中京内部输送。
到了年节下时,正与来来回回走亲戚串朋友的普通百姓们混杂在一起,竟真的送进来二十万人。
而经过安七的安排,在计算过玄凌手上短时间内能调过来的兵力不过万余后,便大方的借给了周玄清五万之数。这部分人马的吃穿喝用就会走周玄清的途径解决,多少给节约了一点经费。
而慕容世松躲在京郊,中京里多的是往常要走慕容家路子的大小官员。为了配合玄清打玄凌一个措手不及,慕容世松打着舍不得新婚美娇娘的旗号,偷偷摸摸的跟这些人取得了联系,接着在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笑容里,顺利约到了京畿指挥使的右副使出门打猎。
至于左副使。
前些天杀了,料想应该还没来得及补上。
慕容世松:无需惊讶,常规操作罢辽。
而就在玄凌这边问责和推卸的过程中,外面玄清的叫嚣未停止一刻。
如此大的声势,他的说法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中京,甚至有隐隐往全大周传播的意思。
大约是这样的——
当今皇帝周玄凌其实并不是太后与隆庆帝的孩子,而是太后与当年把持朝政的摄政王祸乱宫闱的产物。
这事儿大条了。
有那年轻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狠——按说摄政王也姓周,那也是周家的血脉。撑死了算是高.祖.皇帝元肃帝的血脉啊,那周玄凌怎么就是野种了?
家中长辈活得时候长的,就一脸讳莫如深的把孩子们薅了回来,关着门解释说:谁说摄政王姓周就是元肃帝的孩子了?
小辈们:“???”
玄凌本身:“???”
艹?朕怎么不知道朕不是父皇的孩子?
——这就要从元肃帝的时候说起了。
当年元肃帝那一朝,也出了个天赐将才,姓姜名倦,当时的两朝元老齐不迟正是姜倦的老师,齐不迟没有撑得住门楣的儿子,但却教出了个天才徒弟,正是姜倦。
齐不迟去世后,姜倦就接过了齐不迟留下的八成兵马,余下两成留给了齐不迟的儿子,只守在了中京周围。而姜倦却带着这些兵马连年在边疆立下了数不清的战功,呼声比齐不迟还要大。
只是长年征战沙场,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那是五十年前了,西南晋人夺取幽并六州一战中,姜倦不知哪儿出了问题,被晋人将领一箭射中了肩膀,歪下马来正迎上了千军万马冲上前来,重伤的他直接没躲开,被马蹄活活踩死了。
失去这样一个猛将,晋人就顺利的夺走了六州。姜倦已死,当时元肃帝也不好再怎么狠罚。
只是那时候姜倦的夫人姜白氏正怀着孕,听闻丈夫的死讯,又得知死得这么惨,朝廷没有抚慰不说,甚至还有责罚,当时就动了胎气,在将军府里挣扎了整三天也生不下来,剩着最后一口气让下属活活破开她的肚子才把孩子抱出来的。
那个孩子就是后来的摄政王。
姜家夫妻都死得惨烈,元肃帝左看右看,到底是不忍心,就把那孩子抱进了宫里养着,按照皇子的名讳,给取了个名字叫周永沅,真是当皇子一样的教养长大,当时全中京都狠狠地崇拜了一番元肃帝的宽容。
周永沅也很争气,同期的皇子中唯有他一人不仅文治出色,还极有将才,十三岁就敢上沙场领兵,发誓说要把父亲丢掉的幽并六州亲手抢回来,方才不辜负元肃帝的一番教导。
后来五年,周永沅也确实短暂了占领了其中三州,长相俊逸又能力出色、年纪轻轻的他,一度让中京贵女趋之若鹜,那架势是如今的半数春闺梦里人的清河王都比不上的。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这孩子和他爹一样,在战场上也受了一次重伤。但是他比他爹幸运的是,并没有死在战场上,只不过那三州又被晋人抢回去了。
而且平安回来之后,他便性情大变了。
从前气宇轩昂的少年将军,突然就变得阴郁起来,这情况肯定是不能上战场了,元肃帝就叹了口气,给他封了个王爷先放着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定的封号还是“姜”。
后来元肃帝驾崩,隆庆帝登基,顺势就封了姜王爷做摄政王。当时朝堂都震惊了——虽然姜王爷和隆庆帝是一块儿长大的,但是姜王爷他不是你亲兄弟啊,你就这么放心分一半儿江山给他?
而且隆庆帝明明还有其他亲兄弟没捞着好处呢?
可是隆庆帝一句也不解释,就这么把几个亲兄弟搁那儿了。
再后来的事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家里小辈们也知道——隆庆帝当了几年好皇帝,后来就疯狂的迷恋上了摆夷女子阮氏,朝政渐渐的就往摄政王手上偏了。
在隆庆帝去世之后,摄政王坚定的放弃了隆庆帝的爱子清河王,而选择了没什么名气的四皇子周玄凌。
而太后垂帘听政三年后,果决的反杀了摄政王,这才转移到后宫去了。
这一下中京的人才恍然大悟——好家伙,难怪当年摄政王要选择周玄凌呢,原来有这么一层关系啊!
这么算来,那,当今圣上还真是个野种!
这个说法涉及了当朝太后的清白和皇帝的血统,非同小可,要放在平时是没有人敢乱传的。
但是今天不一样,说到底还是清河王的动静太大了!而这大队人马集结在玄武门,闹得玄凌的京畿卫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更有清河王身后站着活着的舒贵太妃做人证,莫名的就多了五成可信度!
而此时被困在紫奥城里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慌了手脚。
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大队人马会不会直接冲进来,此时可真没有谁能护驾勤王啊!
故而刷刷跪下去好些人,道:“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