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当日,百官朝贺。
时岁特地迟来了半个时辰,等到的时候,百官已经开始献礼。
他方一进殿,目光便扫过坐在武官首位的沈清让。
端坐其间,面色如常。
“时爱卿。”龙椅上的帝王今日似乎心情极佳,连时岁的怠慢都化作玩笑,“来得这般迟,该当罚酒。”
“陛下教训得是。”时岁不紧不慢地踱至文官首位,俯身执起酒盏,仰首饮尽。
“既是赔罪,自然要备些薄礼。”他唇角微扬,轻击双掌。
霎时间,侍女们捧着一幅覆着红绸的万寿图鱼贯而入。
时岁行至殿中央,猛然掀开红绸。百位名家所书的“寿”字赫然呈现,与之同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还有他手中那本账册。
“南境三州赋税账册原卷,请陛下过目。”
满朝哗然。
龙椅上的帝王面色骤变。
时岁却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兵部尚书贪墨军饷、勾结南疆的证据,臣已整理妥当……”
“还请陛下发落。”
“哈哈哈哈!”皇帝突然拍案大笑,笑声在金銮殿内回荡,“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连这等铁证都能寻得!”
笑声戛然而止,帝王的声音陡然森寒。
“时爱卿听旨。”
“兵部尚书,即刻推出午门斩首。”
时岁唇角微勾,广袖轻拂:“臣,遵旨。”
“时爱卿。”皇帝忽然叫住欲退的时岁,把玩着手中酒盏,“朕赐你的先斩后奏之权,怎的不用?”
这话说得轻巧,可时岁分明看见天子眼底闪过的冷意。
所谓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不过是一场试探忠心的把戏。
“陛下明鉴。”时岁躬身行礼,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眼底的锋芒,“天子乃九五之尊,臣不过一介布衣,岂敢僭越?”
这番话滴水不漏。时岁几乎能想象,宴席散后,那些老御史又要吹胡子瞪眼,骂他谄媚逢迎。
“说得好。”皇帝指尖轻点,目光扫过满朝文武,“若人人都似时爱卿这般明白事理,朕这江山何愁不稳?”
话中有话,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敲打谁。
时岁余光瞥见沈清让斟茶的手微微一顿。不知是为了那份克扣边关将士粮饷的账册,还是为了沈家百年忠心终究难逃猜忌。
皇帝似乎很满意这场杀鸡儆猴的戏码,笑意更深了些,连带着饮酒的速度也快了些。
宴席散尽,时岁慵懒地斜倚在马车旁。
他知道,那人必来。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裹着狐裘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视线内。
霜寒露重,沈清让走得极慢,每走几步便要掩唇轻咳。月光下,那张俊脸苍白得近乎透明。
倒是显得还在摇折扇的时岁像个傻子。
“丞相在等我。”这不是疑问句。
“倒也不傻。”时岁笑道。
“不知丞相今日之举,意欲何为?”沈清让开门见山。
时岁挑眉:“本相听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南境账册。”沈清让逼近一步,“你明知那账册有假。”
时岁笑意微敛:“哦?”
“三年前南境大捷,朝廷拨下的军饷根本不足半数。”沈清让声音压得极低,“何来贪墨之说?”
夜风骤起,乱了沈清让额间碎发。
时岁忽然笑了:“沈将军果然慧眼如炬。”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折扇,“可惜啊,陛下要的从来不是真相。”
沈清让瞳孔微缩。
“他要的,是兵权。”时岁抬眸,“兵部尚书一死,南境军心必乱。届时……”
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那枝血梅在月光下妖冶非常。
“就该沈将军上场了。”
沈清让呼吸一滞:“你——”
“本相不过顺水推舟。”时岁轻笑,“怎么,沈将军舍不得那老匹夫?”
“他该死。”沈清让冷声道,“但不该以这样的罪名。”
时岁忽然倾身向前,抬手把沈清让额角碎发缕到耳后:“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他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将军在边关数载,难道还没看透?”
沈清让定定看着时岁,忽然伸手攥住他未收回的手腕:“时岁,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声“时岁”唤得他心头微颤。多少年没人敢这样叫他了?
自入朝为官,人人都道丞相心狠手辣,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却无人记得,他也有个温润如玉的名字。
日月其适,时盛岁新。
“我想做什么?”时岁低笑,反手攥住沈清让手腕,“不过是想让将军陪我……逛初雪灯会罢了。”
他故意将“初雪”二字咬得缠绵,果然见沈清让露出困惑神色。
望着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峰,时岁心情大好。他仿佛已看见这固执的将军在未来一月里,如何对着院中梨树苦思这个邀约背后的深意。
“疯子。”沈清让收回手,甩袖离去。
时岁望着沈清让离去的背影,指尖还残留着对方腕间的温度。他低头轻笑,将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
“回府。”
相府书房内,苏涣不知在此等候了多久,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案几。
待见到时岁嘴角噙着笑意推门而入,苏涣眉梢微挑,轻笑出声:“还说自己不是断袖?这般神色,莫不是刚从沈将军府上回来?”
时岁广袖一拂,施施然落座于榻上:“这病秧子,倒比我预想的更有趣些。”
“说正事。”苏涣神色一凛,自案上取过一封火漆密信递到时岁眼前,“陛下已对沈将军起疑。”
时岁眼中笑意骤然凝结。他接过密信,一目十行扫过。
“何时的事?”
“方才宴席散后。”
“无妨。”时岁松开密信,修长的手指轻揉眉心,“横竖咱们这位大将军,是个彻头彻尾的忠臣。”
“正因他是个忠臣!”苏涣猛地拍案而起,“他根本不可能按我们的棋路走!”
时岁忽而展颜一笑,手中折扇展开,为苏涣徐徐送风:“他若不是忠臣,我又何必苦心经营这些年?”
“你……”苏涣喉头一哽,竟说不出话来。
“消消火。”时岁扇面轻摇,耳畔流苏随之晃动,“该来的,总会来。”
苏涣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要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时岁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看得苏涣脊背发寒。
“若是我这火坑能让恭定大将军浴火重生,何乐而不为?”
苏涣强压下要吐血的冲动,一字一顿道:“三年前那番话,丞相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时岁漫不经心地应着,“轻狂者死不足惜。”
“不是这句。”
扇面骤然停住,悬在半空。
“那是……?”
苏涣哪能看不出来这人在装傻充愣,他指节攥得发白,青筋暴起:“望丞相谨记,朝中半数重臣的身家性命,皆系于您一念之间。”
“这是自然。”
待苏涣拂袖离去,时岁缓缓合上扇骨。
他怎会不记得下半句?
多情者,生不如死。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猛地一晃。时岁抬手护住将熄的灯芯,指尖在火焰边缘停留片刻,灼热的痛感让他微微蹙眉。
“相爷。”黑影悄无声息地跪在屏风后,“沈将军府上来报,暗中搜查的金羽卫撤了。”
时岁摩挲着烫红的指尖:“可带走了什么?”
“带走了书房暗格里……那份名单。”
他忽然低笑起来:“好个沈清让,竟真把本相给的名单……献给了皇上。”
“不必理会,这个榆木疙瘩,怕是以后有的闹呢。”
次日一早,时岁摇着折扇便进了宫。
御书房内龙涎香氤氲,皇帝正批阅奏折,见时岁未经通传便径直入内,手下动作微微一顿。
“丞相今日倒是勤勉。”帝王将奏折往案上一掷,“沈卿昨夜递来的名单,你可看了?”
时岁执扇行礼:“臣正是为此而来。”他忽然压低声音,“那名单上十九位边关将领,皆是三年前南境之战幸存者。”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朕记得,当年活下来的不过二十余人。”
当年那一战十分惨烈,沈清让愣是在粮草不足,兵力不敌的情况下,硬是以二十万大虞白袍军,大胜南疆五十万铁骑。
也正是这一战,让少年稚气的沈清让,一举成为大虞第一将领,位极人臣。
而后,一夜颠覆。
“陛下好记性。”时岁折扇轻点掌心,“偏巧这二十人,如今都驻守在沈家军旧部。”
朱笔折断在了皇帝手中。
时岁恍若未觉,反而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臣连夜整理了这些将领近年动向。”他指尖在某个名字上重重一划,“尤其这位镇守云州的宁远将军,上月刚纳了兵部尚书的庶女为妾。”
皇帝突然冷笑:“好一个沈清让,这是要朕自断臂膀?”
“将军忠心可鉴。”时岁忽然抬眸,“只是这忠心……未免太过纯粹。”
这话说得极妙。既点破沈清让不懂变通,又暗示皇帝这些将领确有可疑。御案后的天子眯起眼睛,忽然抓起茶盏砸向殿柱。
“拟旨。”
时岁执笔的手稳如磐石,听着皇帝口述调防圣旨,笔走龙蛇间悄悄将“宁远将军调任南疆”改成了“即刻押解回京”。
“陛下。”他双手奉上墨迹未干的圣旨,“若真要动沈家军旧部,不如先从粮饷着手。”
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抚掌大笑:“难怪箫太傅说你是天生的权相!”笑声骤收,“传朕口谕,即日起边关粮饷改由户部直拨。”
“陛下圣明。”时岁转了话头,“但宁远将军桀骜性烈,怕是普通信使镇不住他,臣自请亲自前往押解。”
皇帝眯着眼打量时岁的神色,似是在权衡利弊。
“好。”他终于开口,手边圣旨扔到了时岁怀中,“只是丞相要记得一条,观棋不语真君子。”
“这是自然。”时岁慢条斯理的把圣旨卷好,“只是臣久居京城,对于云州事务不甚熟悉,还请陛下指一引路人。”
皇帝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可他偏要时岁亲口说出。
“依爱卿之见,何人最合适?”
“恭定大将军,沈清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