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传到沈府时,沈清让正在院中翻药圃。
管家捧着明黄卷轴匆匆而来,却在药圃外五步处猛然刹住脚步。
这是沈府不成文的规矩,任是天大的事,也不能扰了公子侍弄药草。
“何事?”沈清让头也不抬,指尖仍停留在绿叶上。
“公子,宫里传来旨意,要您与丞相一同前往云州,押解宁远将军去往南疆。”
沈清让手上动作顿了一瞬,蹙着眉头抬眼:“陛下要对宁远下手,何故要牵连于我?”
声音里透着几分真切的困惑。
他是真的不明白这些朝廷上的弯弯绕绕。
十三岁起,父亲教他挽弓射箭,教他排兵布阵,却从未教过如何在朝堂的暗流里周旋。那些奏折上的朱批,那些朝会上的机锋,于他而言比塞外的风沙还要难以捉摸。
“据说……”管家欲言又止,打量着沈清让的神色,“是丞相大人的意思。”
“时岁?”沈清让眉头皱的更深了。
他是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个丞相非要与他过不去。
想不通归想不通,圣旨却违抗不得。
沈清让接过那卷明黄,语气里辨不出喜怒:“退下吧。”
“你当真要选在此时动手?”苏涣指间黑子落定,抬眸望向倚在窗边的时岁。
那人又站在老位置,手中折扇轻摇,目光却始终锁在远处的将军府内的身影上。
“嗯。”折扇在修长指间翻出个凌厉的弧度,时岁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布局这么些年,也该收网了。”
苏涣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陛下若察觉异动……”
话音未落,便见时岁唇角那抹惯常的戏谑笑意倏然隐去。
当年幸存的二十一位边关将领,如今十九位都镇守着大虞咽喉要道。
若要起事,这些昔日同袍便是最先要拔除的钉子。
“沈清让……”时岁忽然轻声呢喃,“他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
苏涣执棋的手悬在半空,他当然明白。
三年前凯旋那日,二十位将领将血战换来的功勋尽数堆在沈清让肩上。利用那人不谙权术的赤诚,硬生生将“功高震主”的罪名烙在他背上。
并非那些战功有假,只是这大虞朝堂,终究容不得一枝独秀的将星。
若真有,那便只能是……改天换日的征兆。
待毒酒入了恭定大将军咽喉,二十位将领各自领了加封圣旨,从此三缄其口,各奔东西。
“你对他……”苏涣叹息着落下白子,“总是格外心软。”
这已不知是第几次了。
这些年时岁在朝堂步步为营,却始终分出一缕心神护着那座日渐萧索的将军府。多少明枪暗箭,都被他化作折扇轻摇间的四两拨千斤。
“苏涣,你说……”时岁忽然转身,那双向来装满清明算计的眸子里出现了片刻不解,“万一我真是个断袖呢?”
事不过三,苏涣这次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专注地盯着棋盘,将一枚白玉棋子稳稳落在天元。
“随你。”他淡淡道,“只要别忘了,我们下的是盘生死棋。”
三日后的城门口,天上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
时岁撑着一柄素面油纸伞,步履从容地踱出城门。那闲适的姿态,倒像是去京郊踏春的文人雅士。
“丞相好雅兴。”沈清让牵着匹枣红骏马,在三步开外冷眼瞧着。
时岁闻声驻足,目光在沈清让身上那袭单薄的月白劲装停留片刻,眉头不由蹙起:“沈将军病体未愈,怎穿得如此单薄?”
“此去押解要犯。”沈清让紧了紧手中缰绳,唇角勾起一抹讥诮,“难不成要裹成个雪蚕?”
“噗——”
时岁忽然笑出声来,伞面随着肩膀抖动簌簌摇晃。好容易止住笑,他抹着眼角道:“这般风姿,倒不知要何等绝色的雌雪蚕才配得上。”
“……”
沈清让不理他,冷着脸翻身上马。
“别闹。”时岁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他示意身后那辆马车,“若再淋雨高烧,本相可不会像上回那般,背你穿过七条长街。”
这话倒是实在。
沈清让抿了抿唇,终究还是翻身下马。他虽与时岁不合,却也不会拿自己这副病骨开玩笑。
时岁的手心很暖,在这沁凉的雨天里,竟让他想起幼时捂在怀里的汤婆子。
时岁牵着人上了马车,又从包裹里掏出一身干净衣裳。
“湿了,换换。”
沈清让盯着那套玄色衣袍,指尖微微发僵。衣料上绣着红莲暗纹,这分明是时岁自己的衣裳。
“不必。”他别过脸去,喉结滚动了一下,“在下受不起丞相厚爱。”
时岁的手悬在半空,折扇在掌心转了个圈。
“呵。”他猝不及防地倾身向前,耳下流苏扫过沈清让紧绷的肩头,“将军这般推拒,莫非……”温热的吐息拂过耳际,“是要本相亲手替你更衣?”
“!”
沈清让望着咫尺间这张昳丽面容,忽然想起御史台那些碎语。
时岁是把裹着蜜糖柔语的刀。
“你……”
鬼使神差的,埋藏了数日的问题脱口而出。
“当年为何要救我?”
时岁慢条斯理的退回半寸,折扇展开,“勤于群臣”四字挡住了下半张脸,唯余一双含情眼似笑非笑。
“当日想着将军位极人臣,总该提携下官……”扇面后传来轻笑,“岂料……”
“岂料是个不成器的。”沈清让截住话头,声音发涩,“是沈某……辜负了时相。”
时岁放在膝上的手颤了一瞬。
又是这样。
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如今竟将天下过错都往自己肩上揽。可南疆血战、帝王疑忠,哪一桩真是他的错?
时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笑意尽褪。
他忽然伸手扣住沈清让腕骨,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
“沈清让。”他一字一顿,“不是你的错。”
马车内空气骤然凝滞。
沈清让腕骨传来尖锐疼痛,却不及心头震颤之万一。
他望进时岁的眼底,那里暗潮翻涌,藏着太多他读不懂的情绪。
“放手。”他声音极轻。
时岁低笑一声,指腹在他腕间摩挲了一下,语气轻佻:“沈将军啊,你还是神志不清的时候更讨人喜欢。”
话音未落,沈清让指间寒光一闪,冰冷的白玉蚕丝已缠上时岁脖颈。
“放手。”他再次重复,指尖微微发颤。
时岁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反而轻笑出声:“将军便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若失手杀了你。”沈清让的声音冷的像冰,“我自会以命相抵。”
时岁懒懒向后一靠,倚在车壁上,手上力道却丝毫未松。折扇轻摇,他唇角微勾:“你舍不得。”
“你怎知我不敢?”沈清让指节绷紧,蚕丝微微陷入对方颈间肌肤。
可就在他抬眸的刹那,呼吸骤然一滞。
时岁凝视他的眼神,他只在父亲望向母亲画像时见过。
深沉、隐忍、痛苦,近乎偏执的温柔。
马车外雨势渐大。
沈清让猛地松开蚕丝。
“疯子。”他别过脸去,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时岁慢条斯理地整理衣领,指尖抚过颈间那道红痕:“将军果然舍不得。”
沈清让没有答话,沉默的把白玉蚕丝收回腕间。
“云州不过三日路程。”时岁忽然正色道,“将军可知为何陛下非要拿宁远将军开刀?”
沈清让眸光微动:“丞相不是最清楚么?”
“是啊,我最清楚。”时岁轻笑,折扇点向沈清让,“当年二十一位将领……”
“除了你,一个都逃不掉。”
“为什么?”沈清让声音发紧。
“因为这乱世如棋局。”时岁一字一顿,“总得有人执子。不是我时岁,也会是别人。”
沈清让瞳孔骤缩。
他听明白了。
时岁这是要造反。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时岁没有立即回答。他掀开车帘,望着远处翻飞的乌云:“将军可还记得,三年前你回京那日,第一个来迎的是谁?”
凯旋那日,城门大开,率先迎出来的是一袭紫袍。
“前兵部尚书,刘玉。”
“不错。”时岁轻笑,“如今他坟头青草,怕是已经如你一般高了。”
沈清让猛地抓住时岁手腕:“你杀的?”
时岁任由他抓着,难得正色:“我若说不是,将军信么?”
两人对视片刻,沈清让缓缓松手:“不信。”
时岁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雨幕中显得格外苍凉:“是啊,在将军眼里,我时岁合该是个十恶不赦的奸佞之徒。”
他抬手接住滴落的雨水,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可这世道,何曾给过我们选择?”
当年父亲的头颅高悬城门,在寒风中摇晃时……
母亲和姐姐的尸身被肆意凌辱,却无人敢为她们合上双眼时……
可曾有人给过他时岁选择?
那年他才十二岁,便已懂得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痛彻心扉。
时岁至今仍记得那日情形。
他被仇家子弟堵在阴暗的小巷里,拳脚如雨点般落下。肋骨断裂的剧痛,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视线渐渐模糊。
他蜷缩在雨水混着血水的泥泞中,几乎要放弃挣扎。
“住手!”
直到那道裹着白芷气息的清冷嗓音破开混沌。
时岁艰难抬头,透过雨雾看见一柄油纸伞倾斜而下。
伞沿坠落的雨水后,露出执伞人袍角若隐若现的红莲暗纹。
那是他此生见过最干净的颜色。
外面传来的侍卫声音把时岁唤回现实:“禀丞相,前方有山洪阻路,今夜恐怕要在驿站歇脚了。”
时岁应了一声,转头看向沈清让:“将军,该下车了。”
沈清让率先掀开车帘。
扑面而来的雨丝让他眯起眼,忽然肩上一沉。
时岁不知何时已为他披上大氅。
“说了别着凉。”时岁撑开伞,语气不容拒绝,“一起走。”
沈清让想要拒绝,却在抬眸时怔住。
雨幕中的驿站灯火阑珊,而时岁执伞的侧脸在昏黄光线下,耳畔流苏垂落,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温柔。
“走吧。”时岁自然地揽过他肩膀,“听说这驿站的梅花酿不错。”
沈清让挣脱不开,便也就任由他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