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大堂内,炭火噼啪作响。
沈清让捧着温热的梅花酿,目光落在对面时岁被火光映红的侧脸上。那人正支着下巴,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的转着酒盏,饶有兴致地听驿丞讲述山洪险情。
“……上游堤坝年久失修,这几日暴雨冲垮了石料。”驿丞抹了把汗,“官道怕是三五日都通不了。”
时岁把酒盏轻放在桌上:“可有小路?”
“有是有……”驿丞欲言又止,“但需翻越断崖,这些年摔下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沈清让忽然放下酒盏:“明日卯时出发。”
时岁挑眉:“将军这是要硬闯?”
“宁远性子刚烈。”沈清让指尖蘸着酒液在案上划出云州地形,“若接到风声提前起事,边关必乱。”
时岁轻笑出声,折扇展开:“巧了,本相也是这般想的。”
“不过……”扇骨突然抵住沈清让胸口,“将军这副身子骨,经得起悬崖峭壁的折腾?”
沈清让拍开折扇:“不劳丞相挂心。”
“那可不行。”时岁忽然凑近,带着梅花酿的香气拂过沈清让耳际,“将军若有个闪失,本相这趟差事可就白跑了。”
沈清让猛地站起:“我去煎药。”
时岁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笑意渐深。
驿丞小心翼翼道:“大人,那断崖当真凶险……”
“无妨。”时岁拿过沈清让的酒盏,“本相与将军……”
“同生共死惯了。”
待驿丞退下后,时岁凝视着杯沿残留的酒渍,忽然鬼使神差地……
薄唇贴了上去,就着沈清让喝过的位置,将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猛然起身。
手中折扇跌落在地。
后厨传来压抑的咳声,时岁盯着扇面上的血渍梅花,突然低笑出声。
“真是……魔怔了。”
是夜,时岁倚在窗边赏雨,耳畔流苏随着冷风轻晃。
“如何?”他头也不回地问。
黑影从梁上翻下,单膝跪地:“禀相爷,宁远将军已收到风声,云州驻军正在集结。”
时岁忽然伸手探出窗外,任由冰凉的雨水砸在掌心。
“多少人?”
“不下三万。”
这个数字让时岁眸色暗了暗。三万精兵,这数目远超预期。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看来咱们这位宁远将军,这些年没少在暗处经营。”
“沈将军那边……”
“不必瞒他。”时岁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明日启程前,把消息递过去。”
黑影迟疑道:“若沈将军向宁远通风报信……”
“他不会。”时岁轻笑,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咱们这位大将军啊……”
“最是忠君爱国。”
“对了。”时岁忽然叫住欲退下的黑影。
雨幕中,他的侧脸被烛火映得半明半暗。
“告诉苏涣,先不急着动手……”他指尖轻抚过扇骨,忽然绽开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就说,本相这次……真成断袖了。”
次日卯时,雨势稍歇。
沈清让站在驿站院中,望着远处雾气缭绕的断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白玉蚕丝。
昨夜收到的密报此刻正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宁远竟真敢拥兵自重。
“将军起的真早。”
带着笑意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沈清让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时岁在沈清让身侧站定,淡淡的安息香吹到了后者鼻尖。
“丞相昨夜睡得可好?”沈清让侧头,目光落在时岁颈间那道尚未消退的红痕上。
时岁摇着折扇,广袖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托将军的福,做了个美梦。”他忽然倾身向前,在沈清让耳畔轻声道,“梦见将军手执大红绸缎与我拜天地……”
“荒唐!”沈清让猛地后退半步,耳尖却不受控制地泛红。
时岁大笑,折扇合拢指向断崖:“走吧,再耽搁下去,宁远怕是要在云州自立为王了。”
山道险峻,湿滑的石阶上布满青苔。
时岁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面色苍白的沈清让。那人虽病骨支离,脚步却稳如磐石,不愧是曾在悬崖峭壁间追击敌寇的边关将领。
“将军可需要搭把手?”时岁停在陡峭处,折扇轻点沈清让腰间玉佩。
沈清让冷冷扫他一眼:“丞相还是顾好自己。”
话音未落,时岁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电光火石间,沈清让腕间蚕丝射出,缠住崖边老松,另一只手稳稳揽住时岁腰身。
“看来是下官更需要将军照拂。”时岁就着这个姿势,指尖划过沈清让紧绷的下颌线,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沈清让松开手,声音比山风还冷:“再有下次,我会看着丞相摔下去。”
时岁不以为意,反而凑近嗅了嗅:“将军今日熏的什么香?白芷?当归?”他忽然蹙眉,“怎么还加了曼陀罗?”
沈清让瞳孔微缩。曼陀罗镇痛,是他在边关落下的旧伤发作时才会用的猛药。这人竟连这都能闻出来?
“多事。”他甩袖前行,却听见身后时岁轻声叹息。
“当年在民间医馆学艺时,师父说曼陀罗用多了伤神。”时岁从怀中取出个青瓷小瓶抛过去,“试试这个。”
沈清让接住瓷瓶,揭开闻了闻,只是他实在没有时岁那鼻子,闻不出什么名堂。
“为何给我?”
时岁已经转身继续攀爬,声音混在山风里听不真切:“就当是……聘礼?”
沈清让手一抖,险些将瓷瓶摔落悬崖。
日头升到最高处时,二人终于翻过了断崖。
“擦擦汗。”时岁从袖中取出锦帕递过去,目光落在沈清让微湿的鬓角。
沈清让接过帕子时,指尖沾到了对方掌心的薄茧。
他垂眼擦拭额角,听见时岁说:“到云州还要半日脚程,侍卫们最快也得明日才能会合。”
话音未落,时岁已环视过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一块平整的山石上。
“歇会儿。”他忽然攥住沈清让的袖口,力道不重却不容拒绝。
沈清让被他带着坐下,忽然开口:“宁远为何要反?”
三万精兵,绝不是在收到圣旨之后养起来的。
这是蓄谋已久。
“沈将军倒是好学。还是那句话……”
时岁的手在半空顿了顿。他本想替对方拢起散落的碎发,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
“除了你,别人与我何干。”
云州城内,暮色渐沉。
宁远斜倚在太师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烛火在他阴鸷的面容上投下暗影,映得那双鹰目愈发森冷。
“将军。”亲卫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丞相与沈将军已至城外三十里处。”
“呵。”宁远突然笑出声来,指节猛地扣住扶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一个丧家之犬般的落魄病秧子,也配来审本将军?”
亲卫的腰弯得更低了:“请将军示下。”
宁远大步走向窗前,猛地推开木窗,夜风扑在脸上,带来未干的雨后气息。
“升将旗。”他五指骤然收紧,窗框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本将军要用他们的血……”
话音未落,腰间佩剑已铮然出鞘。
“来祭我云州战旗!”
城外驿亭,时岁正倚着栏杆剥莲子。月光如水,照得他指尖莹白如玉。
黑影掠过树梢,跪在石阶前:“禀相爷,宁远已升起将旗,城内守军正在集结。”
沈清让手中茶盏一顿:“多少人?”
“不下三万。”
时岁将剥好的莲子放入沈清让盏中,轻笑:“看来宁远将军是铁了心要当逆臣。”
沈清让忽然抬眸:“你早知如此。”
这不是疑问句。
从时岁同意走断崖小道时,他就该想到,这人根本是故意要给宁远准备时间。
“将军冤枉。”时岁折扇轻摇,耳畔流苏晃出细碎光影,“下官不过是想与将军多独处几日。”
“时岁!”沈清让霍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石桌上发出清脆声响,“你当真要反?”
“嘘——”
时岁忽然伸手抵住他唇瓣,指尖带着莲子的清苦:“将军这般大声,是想让宁远听见?”
沈清让猛地后退,后背撞上亭柱。
月光下,时岁眼眸里面的情绪他读不懂,却莫名心悸。
“可为何偏要牵连上我?”
时岁收回手,慢条斯理地展开折扇:“不为何,只是想和将军拜堂罢了。”
见问不出究竟,沈清让沉默垂眸,唯有桌下尾指微微颤抖。
“啧。”时岁忽然扣住他手腕,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沈将军,我时岁论相貌不输潘安,论官职位极人臣,府中连个通房都没有,你究竟为何看不上眼?”
沈清让未挣开,抬眸时眼中映着时岁扇上的“勤于群臣”:“沈家世代,忠君爱国。”
时岁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沈清让沉默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那青瓷小瓶:“药,还你。”
“沈将军这是要与我恩断义绝?”时岁未接,只微微挑眉。
“明日过后,各奔东西。”沈清让将药瓶放在石桌上,“丞相这些日子的醉话,沈某权当未闻。还望丞相回京后……”
他顿了顿:“高抬贵手。”
时岁垂眸看着面前药瓶,任由沈清让挣开他的手。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伸手攥住沈清让的衣襟,将人狠狠抵在廊柱上质问——
沈将军以为这三年来,究竟是谁在朝堂诡谲中护你一身天真?是谁在御史台弹劾如雪时力排众议?又是谁在每次毒发时彻夜不眠地守在将军府外?
可最终他只是用折扇抵住了颤抖的指尖。
这盘棋布得太久,久到每一个落子都要斟酌千遍。此刻贸然掀翻棋盘,反倒会惊了那蛰伏多年的猎物。
时岁望着沈清让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忽然低笑出声。
无妨。他想。
待云州事了,待白袍军至,待这盘棋走到终局……
他的大将军总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