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时岁懒懒斜倚在马车边,看着沈清让翻身上马。
他破天荒地没有阻拦。
昨夜那个带着血腥气的吻,将好不容易融化的薄冰又冻得更厚。
甚至比从前更糟。
从前沈清让至少会正眼看他,说话时眉目温润,嗓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可如今……
时岁眯起眼,望着马上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
自踏出房门起,沈清让连一个眼风都不曾给过他。
马鞭扬起,尘土飞扬。
时岁忽然低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折扇上的血渍。
“走吧。”他轻声道,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马车辚辚,时岁漫不经心的掀起车帘,目光精准的落在了沈清让腰间的沈家玉佩上。
“看够了吗?”周涉策马靠近,高大的身影恰到好处地挡住那道视线。他压低嗓音:“你们昨夜又闹别扭了?”
时岁慢条斯理的展开折扇,垂下的睫羽挡住了他眼中情绪:“不知道,我昨夜喝多了。”
周涉蹙眉,却也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长叹一口气,声音压的更低:“方才探路兵来报,前方三十里处的清枫谷有埋伏。”
时岁折扇在手中轻摇,嗓音里带着慵懒的笑意:“箫启明倒是会挑地方。”
“要不要先派人……”周涉利落的做了个抹脖子动作。
时岁抬眼看他,昔日那个连杀鸡都要闭眼的书生,如今谈起杀人竟如此云淡风轻。
“不必。”他收拢了折扇,昨夜新添的伤口暴露在了周涉眼中,绷带上渗出的血迹比记忆中新鲜许多。
“别打草惊蛇。”时岁淡淡道,却在周涉伸手时不着痕迹地将衣袖拉下。
周涉的手僵在半空,喉结滚动:“岁岁。”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别这样对自己。”
时岁闻言挑眉,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凄凉又带着几分玩味:“周大人说笑了,我好端端的,为何会自讨苦吃?”他指尖轻轻抚过伤口处的纱布,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这不过是……昨夜酒醉时不小心碰到的罢了。”
周涉见他不欲多言,终是沉默地收回手。
时岁折扇敲着掌心,思绪却是飘到了和沈清让的初见。
康定二十二年,秋。
刺史府朱漆大门前车马如流,贺寿的宾客络绎不绝。
书房里,时岁百无聊赖地叼着狼毫笔。
昨日父亲考校《孟子·告子》篇,他支支吾吾的模样惹得时父勃然大怒。最终得到了十遍抄写,比预想中还重三分。
窗棂传来细微的“啪嗒”声。
时岁瞬间直起身子,目光灼灼的看向那处。但见窗缝间探入一截铁丝,灵巧地拨开了铜锁机关。
“姐!”时岁压低声音,却还是难掩语气中的雀跃。
时絮翻窗而入,翩然落地,浅绿色的衣裙翻飞间,时岁看到了她身后捧着食盒的周涉。
时絮接过周涉手里的食盒,三两步便掠到书案前。
“让我瞧瞧……”她指尖点着摊开的竹简,忽然噗嗤笑出声,“‘鱼我所欲也’这般浅显的章句,竟能难住我们时小公子?”
时岁抄起手边的书卷就要砸过去,结果却被后来的周涉按住了手腕。
时絮从食盒中取出一块精致的芙蓉酥,故意在时岁眼前晃了晃,笑道:“饿了吧?这可是周涉特意从城南老字号买的,刚出炉的呢。”
时岁咽了咽口水,却仍嘴硬道:“谁稀罕!”可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一声,惹得时絮掩唇轻笑。
周涉无奈摇头,将食盒推到他面前:“快吃吧,待会儿凉了。”
时岁终究抵不过诱惑,抓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大口。
“父亲也忒狠心。”少年鼓着腮帮嘟囔,“不过是把‘舍生取义’记成了‘杀身成仁’。”
时絮倚在书案边,指尖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你呀,就是不用心。若真认真学了,何至于此?”
时岁瞪她,这人莫不是以为世人都是能如她一般能五岁倒背《长恨歌》?
时絮倚在案边,指尖轻轻敲着竹简,忽然道:“其实父亲并非真要罚你,只是今日寿宴,各家公子小姐都会来,他怕你丢人现眼罢了。”
时岁闻言,腮帮子鼓鼓的,含糊道:“我何时丢过他的人?”
周涉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递给他:“上月诗会,你当着众人的面,把‘关关雎鸠’背成了‘呱呱雎鸠’。”
时岁一口糕饼噎在喉咙里,呛得满脸通红。
时絮拍着桌子笑出声,周涉则适时地递上茶盏。
时岁捧着茶盏,耳尖微热,正要反驳,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人顿时噤声,时絮反应极快,一把拉起周涉,低声道:“快躲!”
周涉身形一闪,已藏至屏风后,而时絮则迅速整理好裙摆,装作刚刚进门的样子。
门被推开,时父负手而立,目光扫过案上只抄了两三遍的《孟子》,又看了看时岁嘴角残留的酥饼碎屑,眉头微皱:“时岁,你在做什么?”
时岁心头一跳,强作镇定:“回父亲,孩儿在抄书。”
时父冷哼一声:“抄书?抄到肚子里去了?”
时絮见状,连忙上前一步,笑吟吟道:“父亲,今日是您的寿辰,宾客们都等着呢,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时父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倒是会替你弟弟打掩护。”
时絮眨了眨眼,故作无辜:“女儿只是路过,见弟弟用功,便进来看看。”
时父盯着时岁半晌,终是叹了口气:“罢了,今日且饶你一回。收拾一下,出来见客。”
待时父转身离去,时岁长舒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吓死我了……”
时絮戳了戳他的脑袋:“下次再不用功,可没人救你。”
周涉从屏风后转出,眼中带笑:“走吧,再耽搁,寿宴可要开始了。”
时岁拍拍衣袍,咧嘴一笑:“走!今日定要多吃几个寿桃!”
刚踏入前厅,时絮便被母亲拽住了广袖。
“絮儿,快来见见几位妹妹。”时母指尖力道不轻,时絮只得回首冲周涉递了个无奈的眼神。
时岁踮脚望去,只见几位着锦裙的官家小姐一见时絮便红了耳根,手中团扇半遮半掩地往这边偷瞄。他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周涉:“周木头,瞧见没?我阿姐可是男女通吃。”
周涉负手而立,目光却黏在那抹碧色身影上移不开:“阿絮她……当得起世间所有青睐。”
“没劲”时岁撇撇嘴,视线却被案上堆成小山的寿桃吸引。趁着周涉不注意,他广袖一拂,再收回时已藏了个拳头大的寿桃。
后院云亭是时岁最爱的去处。他叼着寿桃晃过去时,却见亭中已有道身影。
“咳——”他险些噎住,忙将剩下的半个寿桃藏到身后。
亭中人裹着月白色狐裘大氅,看上去竟比他还矮上半头。那孩子正踮着脚去够亭檐垂下的藤花,听到动静猛地转身,怀里的花枝散了一地。
时岁这才看清对方模样。
约莫十岁的年纪,瓷白的小脸上沾着泥痕,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活像只受惊的狸奴。偏生穿着大人模样的狐裘,衣摆都拖到了地上。
“你、你谁啊?”时岁下意识挺直腰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主人家的样子,“这是我家的亭子。”
小公子眨了眨眼,突然从袖中掏出块饴糖:“吃吗?”
声音还带着几分奶气。
时岁盯着那块晶莹的琥珀糖,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强撑着面子道:“谁要你的糖!”
话音未落,对方已经踮着脚把糖塞进他嘴里。甜津津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时岁一时忘了词。
“我叫沈清让。”小公子拍拍沾灰的衣摆,老气横秋地作了个揖,“家父与令尊是故交。”
时岁含着糖含糊道:“你多大啊就学大人说话?”
“上月刚过了十岁生辰。”沈清让突然眼睛一亮,指着时岁腰间,“你的玉佩真好看!”
这一指不要紧,时岁突然发现自己的玉佩不知何时沾满了寿桃的馅料。他手忙脚乱去擦,却见沈清让的狐裘被他蹭上了黏糊糊的桃泥。
两个小公子同时僵住了。
“我、我赔你!”时岁急得结巴,“我阿姐有好多狐裘……”
沈清让却“噗嗤”笑出声,婴儿肥的脸颊挤出两个小酒窝:“没关系,反正这衣裳穿着可热了。”
说着麻利地解开系带,露出里面鹅黄色的常服,整个人顿时活泼了七八分。
远处传来周涉的呼唤声,时岁慌慌张张把脏了的狐裘团成一团:“明日未时,我还在这里等你!”说完抱着狐裘就跑。
次日未时,时岁抱着那件洗净的狐裘,在石阶上数到第三百一十二片落花时,终于等来了脚步声。
“沈——”他猛地抬头,却见自家姐姐咬着冰糖葫芦晃过来。
“蹲这儿当石狮子呢?”时絮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父亲找你半日了。”
时岁把狐裘往怀里藏了藏:“阿姐见到沈家小公子没?”
“哪个沈家?”时絮突然顿住,“你说昨日那个穿狐裘的小古板?”
她蹲下身来,碧色裙摆铺开如荷叶:“沈将军月前就调任回京了,昨日不过是途经此地,顺道来贺寿……”
话音未落,时岁怀里的狐裘已掉在了地上。时絮拾起来抖了抖。
“你拿母亲珍藏的海南香来熏衣裳?”她捏着鼻子后退三步,“等着挨戒尺吧!”
时岁盯着青石板上斑驳的树影,突然问道:“京城离这儿多远?”
“快马加鞭三日。”时絮把糖葫芦塞进他嘴里,“怎么?我们家小岁岁要学话本里千里送狐裘?”
酸酸甜甜的山楂在舌尖化开,时岁鼓着腮帮子含混道:“谁要送他!我是怕……怕他爹揍他……”
时絮望着弟弟发红的耳尖,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抖出个油纸包:“有人托我转交的……”
油纸里躺着半块风干的寿桃,正是昨日掉在亭中的那半块。
桃馅早已发硬,旁边字条上工工整整的写下:时兄惠存,来年春,赔你满树新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