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奔袭,不是容易完成的事。
段争澜这段时间又在养伤,疏于习武,体力不支。
前方终于见到了晠军的旗帜,她心头一松,扑倒在马背上,咳出血来。
“不必管我。”段争澜咽下喉头铁锈之气,摆摆手安抚身后有些着急的两人。
此地曾经是陵国境内,正处梧国北方。
她当初从虹都郊外逃过来的一程路,竟然又走了一遭。
也算是熟门熟路。
段争澜离开之后,炎国所失三城重新被收回,赫连琮与寇乐存仍然退守北方,维持最先她安排的格局。
如今镇守这片土地的,应当是寇氏兄妹。
温卓然翻身下马,担忧地望了澜君一眼,迟迟没有上前。
“我去通报。”
段争澜见她如此犹豫,心中生疑。
“此地驻军是听谁号令?”如果是寇乐存,那温卓然不用指令,只会留一道背影给她看。
她性子急,如果一下能办成的事,根本不会在原地徘徊。
“……陵国贵族,狂堰。”
段争澜暗道不妙。
这是陵国的土地,先前晠军攻占东陵之时,采取的是渗透政策,尽了最大的努力减少伤亡。
这些旧贵族也一样,如若投降态度良好,基本可保无虞。
段争澜当时处理此事并未考虑太多,没有从政权力量集中的角度去削藩压制,一心想着南下攻城。
如今这苦果倒是要缠上她了。
还是太稚嫩,被短暂的辉煌胜利冲昏了头脑。
段争澜对曾经的自己恨铁不成钢。然而,眼下也没有旁的办法。
“我同你一起去。”段争澜知道小温将军藏不住事,实在放心不下。
“澜君,我呢?”陈迁连忙指指自己。
“你在外边等着,若有异动,摔杯为号。”
段争澜沉着道。
诚然,如果带着陈迁,进殿谈判时会有底气些。
但陈迁的拳脚功夫,可以用作保命的最后一道安全屏障。
她手上的牌不多,不能随意出手。如今身不由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新君大驾光临!”
狂堰随意地甩了甩斑白的胡须,忽而变了脸色。
“我听闻新君是天命之人,怎么弄得如此狼狈?还是个女子,哈哈!”
“殿前侍卫的眼力需再练练,别成天什么阿猫阿狗都放得进来。”
段争澜不觉得这句明显是羞辱的自说自话,她有必要回。
她平视着眼前这位须发皆白、在辈分上算是她老舅爷的陵国旧贵族。
他身上衣裳仍然绫罗织锦,倒吊眼鹰钩鼻,眼袋浮肿,活生生一副恶鬼模样。
殿堂轩昂明亮,数十名乐伶簇拥着,或是摆弄筝琴,或是整理舞衣。
这是把戏团都搬到府里来了。
段争澜冷眼瞧着,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早该把他们这些蠹虫赶下台去。尸位素餐,安敢吸食她晠国子民膏脂?
“本君不会在你这府里停留多久。”段争澜掐着自己的掌心,神色不变,“只需通传消息,将军自会分辨我是真是假。”
告诉寇乐存就行。
他们眼下人困马乏,实在无法再前一步,因此才来求助。
可狂堰的态度,显然不愿提供什么帮助。
比起伸出援手,他对取乐嘲笑更有兴致。
“哦?”狂堰倾斜着半边身子去够眼前的酒杯,一边轻蔑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这样的女子——”
他拖长尾音,上上下下打量了段争澜一遍,啧啧出声。
“晠军之主?若真是你,那就是失道之极!”
段争澜握紧拳头。
若是曾经的梧国公主,此时早就站起来与其理论,说不定还要上拳脚。
她从虚幻的金丝雀笼里走了一遭,竟然多少悟到了些“容后再议”的忍耐能力。
休逞一时之快。
她没有与这满口“道义”的老顽固纠结口舌之争,而是重复了自己的主张。
“只需通传将军。”
狂堰的笑僵了片刻。
没人接茬,他的长篇大论差点进行不下去。
不过他在此地盘踞许久,身旁随从都是家养子,世世代代服侍王家,无有不会看眼色的。
那小厮高高托起盘中之酒,举过头顶,殷勤无比。
狂堰抚掌而笑,“远道客人,何不奉酒?”
这下是连“新君”都不愿说出口,何其敷衍。
段争澜眉头一跳,坐直了身体。
上酒的动作倒是流畅,比小函专业了许多个贺同殊。
“客人请用酒。”
段争澜避过直直戳到她面前的酒杯,示意小函接过放下。
没有这样无礼的道理,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失道寡助”吗?
狂堰未免太自大了些。
她心中愤懑,却难得没有表露在面上。
“啊!”
双方正在僵持之时,那高举酒杯的双手倾翻,使了巧劲,要将酒水全数泼向段争澜!
她神经本就紧绷,迅速向后避开,留下满座狼藉。
小函更是遭了殃,她动作迟缓些,又被座位卡住难以移动,竟然兜头被泼了半杯,满头酒水。
段争澜再也忍不下去,拂袖猛摔杯盘,劈手抽出长剑,直指对方鼻尖。
“看来府中管教无方。”段争澜冷冷斥道,“给她道歉。”
“不过是一名侍女……”小厮结结巴巴地辩解,在这里当狗腿头子久了,没什么机会接触到寒芒闪动的凶器。
狂堰倒是兴奋起来,两首一挥,示意乐队加大音量。
“狂堰,你真要抗命不遵?”
段争澜蹙眉,转向台上仿佛发了失心疯一般的老男人。
正常而言,见了温卓然带来的铁券,狂堰心里应当明白,她很可能就是晠君正主。
何况他还正式接见了段争澜。
哪怕在心里对女子身份再轻视——她们一行三人,段争澜、温卓然、小函,都是女子——又怎么会在尘埃落定之前,轻易表露出来?
只能判定为又老又蠢,控制不住自己那张破嘴。
段争澜再次感受到陵国灭亡的必然性:王室都是一群神神叨叨、毫无政治智力的自大狂。
可惜了“狂”这个姓氏,完全发挥了最恶劣的属性。
“你知道正道天尊,会如何惩罚这种牝鸡司晨之事吗?”狂堰吹胡子瞪眼,灰白的斑须在厅堂烛光下滑稽得很。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段争澜一剑挑开眼前狐假虎威之徒,留下“嗷嗷”叫唤的蛆虫在地蠕动。
不过是手上划伤,喊成这样。
段争澜连眼神都不想施舍给对方,确认殿门来人突破重围之后,幽幽补充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晠国君主会如何惩罚你这种不敬行为。”
“愣着做什么?”狂堰怒火中烧,两只手向空中乱挥。
作为陵国旧贵族,现如今还如此滋润,狂堰当然是有一批府兵的。
数十上百的府兵,即使有滥竽充数者,也难轻易抵挡。
段争澜这边几人疲惫已极,只能出逃。
温卓然已经持剑护在她身旁,同破门而入的陈迁一起,护送段争澜向前门退去。
“别以为一个说疯话的巫女能统治陵国土地,我告诉你——”
狂堰的张狂宣言被留在身后。
段争澜几人冲进街边陋巷,总算甩掉了追兵。
看来他们干活也不太尽心,跑了这一小段就回去。
“这些府兵如此着急回去,估计是要抢着领功劳。”陈迁挑眉解释道,不顾眉上伤口撕裂的疼痛,“我可太明白这种小算盘了,乞讨就这样。”
段争澜瞥他一眼。
还有心情自嘲,看来疼得不够狠。
“这下可怎么办,我们难道改道?”温卓然愁眉苦脸。
从狂堰这边联系寇乐存,再回王庭,是最快不绕路的方法。
如果要转投他路,不说耽误时间,就几人目前的状态,能不能平安撑到新的地头蛇那里,都要两说。
段争澜的脑中还在回放狂堰那不正常的笑声。
总觉得这人有些问题,绝不是她带了个人好恶的判断。
她咬唇思考片刻,道:“我们走不快。”
“不会……”
段争澜抬手止住陈迁又一轮习惯性的插科打诨,“世上总有比人的脚程快得多的东西,就像天上的鸟儿。”
舆论、传闻,长了脚一样,她尝过它们的甜头。
那时候还是陈元旷为她筹谋,但如今不同了。
段争澜在极致的愤怒之后,反而平静下来。
陈元旷的轻视,狂堰的轻视,她难道能用撒泼打滚来抵消吗?
无法改变,就转移重心,去做那些可能取得突破的努力。
——
今夜,几人挤在牛棚里歇脚。
段争澜捂着鼻,握一根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
远处昏黄的烛光,与零星的月光一起,勉强为她照亮身前的土地。
这不是段争澜有什么闲情逸致。
她神情专注,地上最显眼的大字,是——“哭”。
重复多遍,琅琅上口,是童谣的精髓。
段争澜正在编童谣,名字就叫《鹤川哭》。
方才几人一出狂堰府门,便在这鹤水城中,四处探访消息。
段争澜的直觉没错,狂堰此人,绝不仅仅是个豪奢贵族。
鹤水城三面环山,易守难攻。
中间鹤川河盛产珍珠,时人称之为“鹤水珠”,在六国之间都是有名的珍品。
狂堰不仅对鹤水珠征敛无度,还立下规矩,一年不交满数的人家,需要把人交上来。
至于被狂堰关押的百姓去了哪里……
税吏催珠急,面皮当户鼓。
这是第一句。
段争澜拧着眉头,忍住恶心继续写。
狂堰府中乐队,几人亲眼见过。
那擂鼓的架势,当时她便觉得奇怪。
有人传说,鼓面可能是由人制成,但坊间巷议,不敢多言。
第二句是……凿珠三百夜,幼儿嚼冰土。
段争澜思考着接下来的用词,不知不觉放下了掩面的那只手,双手握住枝干,用力划刻。
牛棚的地面凹凸不平,她似乎划到沙砾下边的较大石块了。
身边三人,没有可以与她讨论用词的,段争澜只能自己继续硬着头皮憋。
莫问采珠人,夜夜河底添新骨。
哭,哭,哭!